深秋的風卷著枯葉,拍打在侯府的朱漆大門上,發(fā)出簌簌的聲響。沈微婉正坐在窗前核對秋收的賬目,江南送來的賬本攤在桌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記錄著良田的收成 —— 今年雨水充足,畝產(chǎn)比去年多了三成,足夠填補侯府半年的用度。
“夫人,王賬房說,西跨院的屋頂漏了,想請人來修繕?!?春桃捧著剛沏好的熱茶進來,見自家小姐盯著賬本出神,忍不住放輕了腳步。
沈微婉抬起頭,鬢邊的珍珠流蘇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那是她陪嫁的首飾,圓潤飽滿的南海珠,在秋日的光線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她想起蕭玦佩劍上的藍寶石,冷硬的棱角,從不像這般溫潤。
“漏雨?” 她指尖點在賬本的空白處,“讓管事從公中支銀子,找最好的工匠來修。記得囑咐他們,仔細些,別碰壞了院里的梅樹?!?/p>
那棵梅樹是林清沅親手栽的,老夫人寶貝得緊,上個月還特意讓人從江南運來上等的花肥。沈微婉雖不喜歡這棵樹背后的寓意,卻也懶得在這種小事上與老夫人置氣。
春桃剛應(yīng)聲,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那是沈家暗衛(wèi)特有的步伐,輕得像貓爪落地。沈微婉立刻合上賬本,起身走到窗邊,撩起厚重的窗簾一角。
暗衛(wèi)一身黑衣,隱在廊下的陰影里,見沈微婉望過來,微微頷首,遞出一個卷成細筒的紙條。
春桃會意,連忙出去接過紙條,回來時臉色有些發(fā)白:“夫人,是…… 是邊關(guān)來的消息?!?/p>
沈微婉展開紙條,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是她安排在蕭玦軍中的探子寫的:“侯爺于漠北救下女子蘇憐,形神酷似林氏清沅,已帶回營中,待開春同歸?!?/p>
“蘇憐” 兩個字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想起前幾日蘇憐鬢邊那支梅花簪,想起她繡繃上那株蘭草,原來從一開始,這個女人就帶著目的而來。
沈微婉走到密室,取出那個紫檀木匣,里面靜靜躺著那支刻著 “沅” 字的梅花簪。銀質(zhì)的簪身已有些氧化,卻仍能看出精致的工藝。她指尖撫過冰涼的簪頭,忽然想起三年前,蕭玦第一次去沈家提親時,父親拿出的那份禮單 —— 上面有一支赤金點翠的鳳釵,樣式與這支梅花簪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時母親悄悄對她說:“這是林家小姐的舊物,蕭侯爺把它當聘禮送來,是何用意,你該明白?!?/p>
她那時怎么說的?她說:“女兒不在乎。”
可此刻,指尖傳來的冰涼,卻像針一樣扎進心里。原來有些不在乎,只是自欺欺人。
“夫人?” 春桃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擔憂,“您在里面待了許久,要不要……”
“進來吧。” 沈微婉將梅花簪放回木匣,鎖好密室的門。轉(zhuǎn)身時,臉上已恢復(fù)了平日的平靜,仿佛剛才那個心緒翻涌的人不是她。
春桃捧著一件錦袍進來:“這是江南新送來的云錦,夫人要不要試試?天涼了,該添些厚衣裳了?!?/p>
那錦袍是正紅色的,上面用金線繡著百鳥朝鳳的圖案,是沈家家主夫人才能穿的款式。沈微婉嫁過來一年,從未穿過,總覺得這顏色太過張揚,與她在侯府的處境不符。
“不必了?!?她擺擺手,目光落在妝奩上,“去把妝奩里所有刻著‘蕭’字的物件,全搬到庫房封存。”
春桃愣住了:“夫人?那些都是……”
那些都是侯府給的回禮,從玉鐲到玉佩,每件上面都刻著小小的 “蕭” 字,彰顯著她靖北侯夫人的身份。沈微婉剛嫁過來時,還曾仔細擦拭過,如今看來,只覺得刺眼。
“我知道?!?沈微婉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搬吧,動作輕些,別讓人看見了?!?/p>
春桃雖滿心疑惑,卻還是聽話地打開妝奩。第一層放著的是一支赤金步搖,鳳凰的尾羽上刻著 “蕭” 字,是老夫人親自給她戴上的。春桃拿起步搖,猶豫了一下,還是放進了準備好的木箱里。
一件,兩件,三件…… 木箱漸漸裝滿了。赤金的,白玉的,翡翠的,每一件都價值不菲,卻都帶著那個讓她心生厭煩的字。沈微婉站在一旁看著,忽然覺得這些物件像一個個精致的枷鎖,鎖住了她的身份,也鎖住了她可笑的期待。
“夫人,這對玉玨……” 春桃拿起最后一件物件,那是一對合二為一的玉玨,一半刻著 “蕭”,一半刻著 “婉”,是新婚之夜,老夫人親手交到她手里的,說這是侯府的規(guī)矩,象征著夫妻同心。
沈微婉看著那對玉玨,忽然想起合巹酒。那日她剛端起酒杯,蕭玦就接到了邊關(guān)的急報,轉(zhuǎn)身離去時,甚至沒看那杯酒一眼。所謂的夫妻同心,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也放進去?!?她別過頭,不想再看那玉玨上的字。
春桃小心翼翼地將玉玨放進木箱,剛要蓋上蓋子,院外忽然傳來周嬤嬤的聲音:“夫人在嗎?老夫人讓您過去一趟,說是邊關(guān)有信來了?!?/p>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沉。她安排的探子剛回報,老夫人怎么也收到消息了?難道蕭玦特意讓人送信給老夫人,卻忘了她這個正牌妻子?
“知道了。”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鏡前,取下鬢邊的珍珠流蘇,換上一支素凈的銀簪,“春桃,把箱子鎖好,搬到庫房最里面,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動?!?/p>
來到老夫人的院子時,里面已經(jīng)坐滿了人。二房的表姑太太,三房的嬸娘,甚至連許久不出門的老太太都來了,一個個臉上帶著興奮的神色,像是在盼什么天大的好事。
老夫人坐在主位上,手里捏著一封書信,嘴角的皺紋都笑開了:“微婉來了?快過來,看看你夫君的信!”
沈微婉走過去,目光掃過那封信。信封上的字跡蒼勁有力,是蕭玦的親筆,卻沒有寫收信人的名字。她知道,這封信不是給她的。
“侯爺在信里說,他在邊關(guān)救下了一個姑娘,叫蘇憐,” 老夫人笑瞇瞇地念著信,“說這姑娘可憐,父母雙亡,又長得…… 長得有幾分像清沅。他想把人帶回府里,給咱們做個伴?!?/p>
話音剛落,二房的表姑太太就笑著接話:“這可真是緣分!林小姐走得早,老天爺這是補償咱們侯爺呢!”
“就是就是,” 三房的嬸娘也跟著附和,“聽說這蘇姑娘還會繡蘭草,跟林小姐的手藝一模一樣呢!”
沈微婉站在原地,聽著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忽然覺得很可笑。她們一個個說著惋惜林清沅的話,卻又迫不及待地接受這個酷似林清沅的替代品,仿佛只要有個人能填補蕭玦心里的空缺,是誰都無所謂。
“微婉,你覺得怎么樣?” 老夫人終于想起她,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絲審視,“侯爺說,這姑娘性子溫順,不會給你添麻煩的?!?/p>
沈微婉看著老夫人眼里的期待,忽然想起庫房里那個裝滿刻著 “蕭” 字的物件的木箱。那些象征著侯府主母身份的東西,在她們眼里,或許還不如一個酷似林清沅的替代品重要。
“侯爺決定的事,兒媳自然沒意見?!?她微微屈膝,聲音平靜無波,“只是蘇姑娘是侯爺帶回來的人,身份特殊,總不能一直住在西跨院。依兒媳看,不如把東廂房收拾出來,那里寬敞,離主院也近,方便照拂?!?/p>
東廂房是侯府最好的客房,比她住的院子還要大,還要精致。她故意這么說,就是想看看這些人到底能偏心到什么地步。
果然,老夫人立刻點頭:“還是微婉想得周到!就按你說的辦,多派些人手,把東廂房好好收拾一下,再從庫房里取些上好的家具擺設(shè),別委屈了蘇姑娘?!?/p>
沈微婉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嘲諷。庫房里的家具擺設(shè),多半是她的陪嫁。老夫人用著她的東西,討好著另一個女人,還覺得是給了她天大的面子。
從老夫人的院子出來,沈微婉沒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庫房。春桃已經(jīng)把箱子放好了,庫房最里面陰暗潮濕,角落里結(jié)著細小的蛛網(wǎng)。
她打開箱子,看著里面那些刻著 “蕭” 字的物件,忽然覺得很陌生。這些東西陪伴了她一年,卻從未讓她有過歸屬感。就像這座侯府,再華麗,再體面,也不是她的家。
“春桃,” 她拿起那對玉玨,“把這個…… 扔了吧?!?/p>
春桃嚇了一跳:“夫人,這可是侯府的信物……”
“我不要了?!?沈微婉將玉玨放在地上,用腳輕輕一碾。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庫房里響起,像是什么東西終于斷了。
她轉(zhuǎn)身走出庫房,秋日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絲暖意。她忽然想起江南的梅園,這個時節(jié),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滿了朱砂梅,像一片燃燒的火海。
“春桃,” 她望著遠處的天空,“給江南的掌柜寫封信,讓他多送些梅花種子來。就種在咱們東墻外的空地上,種得滿滿的,明年開春,我要看到一片紅梅。”
春桃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眼眶一熱:“是,夫人。”
回到院子時,王賬房正在等她,手里捧著一本新的賬冊:“夫人,這是這個月的采買清單,您過目?!?/p>
沈微婉翻開賬冊,忽然在其中一頁看到 “東廂房添置紫檀木家具一套,白銀五百兩” 的字樣。她拿起筆,在旁邊批注:“從我的錦繡莊支取,記在我的私賬上?!?/p>
王賬房愣了一下:“夫人,這……”
“照做就是。” 沈微婉合上賬冊,聲音冷淡,“侯爺要帶人回來,自然要用最好的東西招待。只是別再動公中的銀子,免得讓人說侯府刻薄?!?/p>
她要用自己的錢,把這個酷似林清沅的蘇憐捧得高高的。等到蕭玦回來,等到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替代品能取代林清沅時,她再親手把這一切打碎。
夜色漸深,沈微婉坐在燈下,看著那罐溫景然送的藥膏。膏體已經(jīng)快用完了,淡淡的蜜香還殘留在瓷罐里。她忽然想起那個曬干的梅花,夾在兄長的信里,不知溫景然看到了沒有。
“春桃,” 她拿起紙筆,“給太醫(yī)院的溫公子寫封信,問問他…… 明年的梅花,該什么時候播種?!?/p>
信寫得很短,沒有提蕭玦,沒有提蘇憐,只問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花事。沈微婉看著紙上娟秀的字跡,忽然覺得心里輕松了許多。
有些東西,既然留不住,不如就放手。她沈微婉,不是只能依附男人的菟絲花,她是沈家的大小姐,是能撐起一片天的沈微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