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凝在窗欞上時,沈微婉已坐在書案前核對賬目。王賬房新呈上來的采買清單里,多了一項 “蘇姑娘房里添的銀絲炭”,數(shù)量竟比老夫人院里用的還多三成。
“告訴管事,” 她提筆在那行字旁畫了道紅圈,“蘇姑娘既是客,按二等份例供應(yīng)即可。余下的炭火,送到后廚給下人們?nèi)∨?。?/p>
春桃剛應(yīng)聲,院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沈家的老管家沈忠捧著個牛皮紙信封,滿臉風(fēng)霜地闖進來,腰間還別著半枚銅符 —— 那是沈家緊急傳信時用的信物。
“大小姐!” 沈忠的聲音發(fā)顫,將信封雙手奉上,“這是大少爺從京城寄來的,特意囑咐要親手交到您手上?!?/p>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沉。兄長沈微明在天牢里,按規(guī)矩只能通過獄卒傳遞書信,怎么會讓沈忠親自送來?她指尖捏著信封邊緣,摸到里面除了信紙,還有個硬紙包,棱角分明。
“路上沒出事吧?” 她拆開火漆時,聲音有些發(fā)緊。
“托大小姐的福,一路順暢?!?沈忠擦了把汗,“只是…… 老夫人那邊聽說大少爺有信來,讓小的先去回話。老奴想著這是大少爺?shù)挠H筆,便先送來給您了。”
沈微婉展開信紙,兄長的字跡素來遒勁,此刻卻透著幾分潦草,顯然是在匆忙中寫就的。信里沒提天牢的苦,只說讓她保重身體,又囑咐她好生照看侯府,莫要讓蕭玦在邊關(guān)分心。
直到信紙末尾,筆鋒忽然重了幾分:
“為堵言官之口,已將江南三處鹽引抵押給漕運總督。那老狐貍原不肯松口,幸得溫景然從中斡旋,說定年內(nèi)只需還三成利息。此物雖暫押,終有贖回之日,妹妹勿念?!?/p>
沈微婉的指尖猛地攥緊信紙,紙角被捏出深深的褶皺。江南那三處鹽引是沈家的根基,每年光分紅就夠?qū)こH思页杂檬呑?。父親在世時總說,這是留給她和兄長的保命錢,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動。
可現(xiàn)在,為了保蕭玦,兄長竟把這最后的家底也押出去了。
“大小姐?” 沈忠見她臉色發(fā)白,忍不住低聲喚道。
“我沒事。” 沈微婉深吸一口氣,將信紙撫平,“你先下去歇息,晚點我讓人給你安排住處。”
沈忠剛走,周嬤嬤就掀著簾子進來了,臉上堆著假笑:“聽說沈家大少爺有信來?老夫人惦記著沈公子的身子,讓老奴來問問,信里可有說何時能出獄?”
沈微婉將信紙折起,塞進袖中:“兄長只說一切安好,讓老夫人寬心。至于出獄之事,還得看圣上的意思?!?/p>
周嬤嬤的目光在她袖口掃了掃,又慢悠悠道:“說起來,前幾日二房的表姑太太還念叨,說沈家如今不比從前,若不是靠著咱們侯府,恐怕……”
“恐怕什么?” 沈微婉抬眸時,眼底已沒了方才的慌亂,“周嬤嬤不妨說說,侯府上個月的米糧,是不是從我的豐裕糧倉支取的?二房表少爺?shù)墓γ?,是不是父親托人在禮部打點的?”
周嬤嬤的臉騰地紅了,囁嚅著說不出話。
“老夫人要是真關(guān)心沈家,” 沈微婉拿起賬本,聲音冷淡,“不如勸勸蕭珩公子,別再去賭坊惹事。免得哪天又要動我的嫁妝去填窟窿,傷了兩家和氣?!?/p>
周嬤嬤灰溜溜地走后,春桃連忙關(guān)上門:“夫人,她們太過分了!真當(dāng)咱們沈家好欺負(fù)?”
沈微婉沒說話,從袖中取出那個硬紙包。拆開一看,里面是包著油紙的藥材,當(dāng)歸、川貝、茯苓…… 都是些潤肺止咳的良藥,最上面還壓著張字條,字跡清雋:
“聞君久咳,此方潤肺化痰,可加蜜熬膏。溫景然字?!?/p>
她指尖撫過那行字,忽然想起前幾日溫景然送來的藥膏。他當(dāng)時說 “此藥需連服三月”,原來早就料到她不會按時用藥。
“去把砂鍋拿來?!?沈微婉將藥材倒進白瓷碗,“今日就按方子熬藥?!?/p>
春桃剛要轉(zhuǎn)身,又被她叫?。骸暗鹊龋善ピ棋\送到溫府,就說是謝他贈藥的謝禮?!?那云錦是她陪嫁里最好的貨色,原打算留著做壽禮,此刻送出去,卻比任何言語都體面。
藥香漫出廚房時,沈微婉重新展開兄長的信。信紙背面還有幾行小字,是用朱砂寫的,顯然是怕被人看見:
“溫公子常來獄中送醫(yī),說你夜間咳得厲害。他雖未明說,老奴看得出,是個可托付之人。江南鹽引之事,莫讓蕭家人知曉,切記?!?/p>
她忽然想起昨夜咳得厲害,春桃去請府醫(yī),回來時說 “溫公子恰好在府外,聽聞夫人不適,便留下這包藥材”。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巧合,如今想來,恐怕是溫景然早就通過沈忠,得知了她的近況。
“夫人,蘇姑娘那邊遣人來問,” 春桃端著藥碗進來,臉上帶著氣,“說她房里的硯臺裂了,想借您那方端溪硯用用?!?/p>
那方端溪硯是圣上御賜的貢品,原是父親給她練字用的,價值連城。沈微婉舀藥的 spoon 頓了頓:“告訴她,我這硯臺是先父遺物,不外借。讓管事去庫房取一方普通的端硯送去,記在公中賬上?!?/p>
她才不會讓蘇憐拿著沈家的東西,去討蕭玦的歡心。
午后,沈忠來辭行,說要趕回江南打點鹽引的事。沈微婉讓他帶回去一封信,信里只字未提侯府的齷齪,只說自己一切安好,讓兄長放心。末了又添了句:“溫公子仁心,若有機會,當(dāng)涌泉相報?!?/p>
送走沈忠,她忽然想去看看蘇憐。
蘇憐住的西廂房收拾得雅致,窗前還擺著盆臘梅,只是花瓣上沾著些灰塵,顯然是許久沒打理。蘇憐正坐在桌前繡花,見她進來,連忙起身行禮,鬢邊斜插著支銀質(zhì)梅花簪 —— 竟與清沅閣那支有七分像。
“姐姐怎么有空過來?” 蘇憐的聲音怯生生的,手指不安地絞著帕子。
沈微婉的目光落在她繡繃上:“聽說妹妹身子不適,來看看你?!?那繡繃上繡的是株蘭草,針法與清沅閣那件襦裙上的如出一轍,只是少了幾分靈動。
“勞姐姐掛心了?!?蘇憐低下頭,“前幾日侯爺派人送來些藥材,吃了已好多了?!?/p>
“那就好?!?沈微婉拿起桌上的硯臺,果然是庫房里最普通的那種,“妹妹若缺什么,盡管跟管事說,不必客氣?!?/p>
蘇憐的臉微微泛紅:“多謝姐姐。只是…… 前幾日見姐姐用的那方端硯甚好,不知……”
“那是先父留給我的遺物?!?沈微婉打斷她,語氣平淡,“妹妹若是喜歡硯臺,改日我讓掌柜的從江南帶幾方好的來,算我的一點心意?!?/p>
蘇憐的笑容僵在臉上,半晌才道:“多謝姐姐?!?/p>
離開西廂房時,沈微婉聽見里面?zhèn)鱽硭|西的聲音。春桃忍不住道:“夫人何必對她這么客氣?依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又如何?” 沈微婉望著天邊的流云,“她越想模仿林清沅,就越說明她不是林清沅。蕭玦要是真念著舊情,就不會把她帶回府里?!?/p>
回到書房時,藥膏已熬好,盛在描金瓷罐里,散發(fā)著淡淡的蜜香。沈微婉舀了一勺,溫?zé)岬母囿w滑入喉嚨,帶著絲絲甜意,竟不似尋常藥味那般苦澀。
她忽然想起兄長信里的話,江南鹽引雖貴重,但若能換來蕭玦的平安,也算值得。只是不知,這份付出,蕭玦何時才能明白。
窗外的日頭漸漸偏西,沈微婉鋪開信紙,給江南的掌柜寫了封信,讓他多留意漕運總督的動靜,若有異動,立刻回報。
寫完信,她拿起溫景然送的那包藥材,忽然發(fā)現(xiàn)油紙里還裹著片曬干的梅花。那花瓣小巧玲瓏,像是她沈家梅園里特有的朱砂梅。
“春桃,” 她將梅花夾進兄長的信里,“去把這封信送到太醫(yī)院,交給溫公子。就說…… 多謝他的藥方?!?/p>
有些情意,不必言說,卻已在字里行間。沈微婉知道,往后的路,她不是一個人在走。沈家的根基雖暫押,但人心未散,這就夠了。
夜色漸濃時,她坐在燈下,看著那罐藥膏,忽然覺得胸口的郁結(jié)消散了些。或許,溫景然說得對,有些事,不必憋在心里。
她拿起筆,在賬本上寫下:“江南鹽引暫押期間,暫停向侯府供應(yīng)額外用度。所有開銷,按原定份例執(zhí)行?!?然后蓋上自己的私印,命人送去給王賬房。
窗欞,照在那罐藥膏上,泛著溫潤的光。沈微婉知道,這條路或許漫長,但她已做好了準(zhǔn)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