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房的霉味混著樟木香氣，在春日的暖陽里發(fā)酵成一股古怪的味道。春桃踮著腳，將最后一箱舊物搬到廊下晾曬，箱蓋 “吱呀” 一聲彈開，滾出一支銀質(zhì)梅花簪。
“夫人！您看這是什么？” 春桃撿起簪子，驚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沈微婉正在核對新到的綢緞樣卡，聞言抬頭。那支梅花簪躺在春桃的掌心，銀質(zhì)的花瓣被歲月磨得發(fā)亮，花蕊處鑲嵌的珍珠雖已失了光澤，卻仍能看出當(dāng)年的精致。最特別的是花梗處的刻字 —— 一個極小的 “沅” 字，刻得極淺，像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
她的指尖猛地收緊，樣卡上的纏枝蓮紋硌得掌心生疼。這支簪子，她在鎮(zhèn)國公府的畫冊上見過。那是三年前，她隨母親去鎮(zhèn)國公府赴宴，偶然翻到一本舊相冊，里面夾著林清沅的畫像，畫中少女鬢邊插著的，正是這樣一支梅花簪。
“這箱東西是從哪里搬出來的？” 沈微婉的聲音有些發(fā)緊，目光落在箱底的標(biāo)簽上 ——“清沅閣舊物”。
清沅閣是侯府西跨院的一間偏房，當(dāng)年林清沅常來侯府小住，蕭玦便將那間房收拾出來給她住。沈微婉嫁過來三個月，從未踏足過那里，只聽下人說，那院子常年鎖著，鑰匙由老夫人親自保管。
“是…… 是老夫人讓人送來的，說是換季了，讓曬曬里面的舊衣物?！?春桃的聲音越來越低，她也聽說過林清沅的故事，知道那是自家夫人心里的一根刺。
沈微婉拿起梅花簪，指尖撫過那個 “沅” 字。銀簪的冰涼透過指尖傳來，讓她想起婚前母親的話。
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春日，母親坐在窗前，手里繡著一方手帕，金線在素白的綾羅上繡出 “平安” 二字。她忽然放下繡繃，握住沈微婉的手：“微婉，蕭侯爺心里有人，你是知道的?！?/p>
沈微婉當(dāng)時正在試穿新做的嫁衣，聞言笑道：“娘，女兒嫁的是靖北侯府的主母之位，不是蕭玦的心?！?她以為自己足夠清醒，足夠理智，只要守住沈家的家業(yè)，守住侯府的體面，其他的都不重要。
母親卻嘆了口氣，從妝奩里取出一支金步搖：“這是當(dāng)年圣上賜給林家小姐的，后來不知怎的流落到市面上，被我買了下來。你看這步搖的樣式，是不是和蕭侯爺佩劍上的寶石很像？”
沈微婉看著那支步搖，上面的藍寶石確實和蕭玦佩劍上的如出一轍。她忽然想起，定親那日，蕭玦送來的聘禮里，有一支赤金點翠的鳳釵，樣式卻與尋常聘禮不同，倒像是女子平日佩戴的款式。后來她才知道，那原是林清沅的遺物。
“娘不是要攔你，” 母親將金步搖塞進她手里，“只是想告訴你，有些人心里的位置，早就被占滿了。你嫁過去，守住家業(yè)即可，莫要動真心。”
那時的沈微婉，只當(dāng)母親是多慮。她以為時間能磨平一切，以為自己的付出能換來蕭玦的回眸。直到此刻，握著這支梅花簪，她才明白，有些印記，刻得太深，不是時間能抹去的。
“夫人，這簪子……” 春桃欲言又止，目光里滿是擔(dān)憂。
沈微婉將梅花簪放回箱中，合上箱蓋：“找個匣子鎖起來，送到我臥房的密室里?！?她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這支簪子，尤其是蕭珩和二房的人。他們要是知道蕭玦還留著林清沅的舊物，指不定會鬧出什么事端。
正說著，老夫人身邊的周嬤嬤來了，手里捧著一個錦盒：“夫人，老夫人讓給您送些點心來，說是新做的桃花酥。”
沈微婉接過錦盒，瞥見周嬤嬤的目光在廊下的箱子上掃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老夫人說，那些舊物放著也是放著，不如挑些體面的，給各房的姑娘們分分？也算是沾沾林家小姐的福氣。”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沉。老夫人這是在試探她？還是故意提醒她，誰才是侯府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
“老夫人說笑了，” 沈微婉打開錦盒，拈起一塊桃花酥，語氣平靜無波，“林家小姐是圣上親封的縣主，她的東西豈是能隨便分的？依兒媳看，不如好好收著，等侯爺回來，讓他親自處置。”
周嬤嬤的臉色僵了一下，訕訕地笑道：“夫人說的是，是老奴多嘴了。”
送走周嬤嬤，春桃忍不住道：“夫人，老夫人這分明是故意的！她明知道您……”
“我知道?！?沈微婉打斷她，將桃花酥放回盒中，“老夫人護著蕭玦，也護著林清沅的念想?？蛇@侯府的主母是我，不是已經(jīng)過世的林家小姐?！?/p>
她轉(zhuǎn)身走進庫房，開始翻找其他箱子。果然，在最底層的箱子里，她找到了一件素白的襦裙，領(lǐng)口繡著幾枝蘭草，針法與她前幾日在蘇憐那里見到的極為相似。
蘇憐…… 那個被蕭玦從邊關(guān)帶回來的女子，那個眉眼酷似林清沅的女子。沈微婉忽然明白，蕭玦帶她回來，或許不只是因為她像林清沅，更因為她身上有林清沅的影子 —— 無論是容貌，還是手藝。
“春桃，去查查蘇姑娘的底細?！?沈微婉將襦裙放回箱中，“尤其是她的繡活，看看師從何處?！?/p>
春桃應(yīng)聲而去，沈微婉獨自站在庫房里，望著滿箱的舊物，忽然覺得有些窒息。這里的每一件東西，都在訴說著一個她從未參與的過去。林清沅就像一道影子，籠罩著這座侯府，也籠罩著她沈微婉的婚姻。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西跨院的方向，一棵老梅樹的枝頭冒出了點點新綠。那是林清沅親手栽的梅樹，當(dāng)年蕭玦為了讓她冬天也能看到花開，特意讓人從江南移來的。
沈微婉想起自己陪嫁的那片梅園，就在侯府的東墻外。那里種著三十棵不同品種的梅樹，是父親特意為她準(zhǔn)備的，說她的名字里帶個 “婉” 字，與 “梅” 字相配。可她嫁過來三個月，蕭玦從未問過一句，老夫人也從未提過要去看看。
“夫人，太醫(yī)院的溫公子來了?！?守門的家丁在院外稟報。
沈微婉愣了一下，隨即道：“請他到書房等候?！?/p>
溫景然穿著一身月白長衫，手里提著一個藥箱，見到沈微婉進來，連忙起身行禮：“見過夫人。聽聞夫人近日咳嗽加重，特來送些新藥?！?/p>
“有勞溫公子了?！?沈微婉示意春桃奉茶，目光落在他藥箱上的銅鎖上 —— 那鎖的樣式與她密室里的一模一樣，是沈家特制的。
溫景然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解釋道：“這鎖是家母留下的，說是能防潮。” 他頓了頓，從藥箱里取出一個小瓷瓶，“這里面是潤肺的藥膏，比上次的藥材見效快些?！?/p>
沈微婉接過瓷瓶，指尖不經(jīng)意間碰到他的手，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她的臉頰有些發(fā)燙，連忙轉(zhuǎn)移話題：“兄長在天牢里，近來還好嗎？”
“沈公子一切安好，只是牽掛夫人。” 溫景然的聲音溫和，“他讓我?guī)Ь湓?，說沈家的事，不必夫人太過操勞?！?/p>
沈微婉的心一暖。兄長總是這樣，明明自己身陷囹圄，卻還惦記著她。她忽然想起那支梅花簪，猶豫了一下，終是問道：“溫公子可知，鎮(zhèn)國公府的林清沅小姐，生前是否擅長刺繡？”
溫景然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點頭：“林小姐的繡活極好，尤其擅長繡蘭草。當(dāng)年她還在世時，京中貴女都以能得到她的繡品為榮?！?/p>
果然如此。沈微婉的心沉了下去。蘇憐的繡活與林清沅相似，又被蕭玦帶回侯府，這一切難道只是巧合？
送走溫景然，沈微婉回到臥房，打開密室的門。梅花簪被她放在紫檀木匣里，旁邊是她陪嫁的玉印和賬本。她看著那支簪子，忽然覺得有些可笑。自己守著一座空府，守著一份不屬于自己的婚姻，到底圖什么？
“夫人，該用晚膳了?！?春桃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沈微婉合上木匣，鎖好密室：“知道了?！?她走到銅鏡前，看著里面的自己，鬢邊的銀簪換成了一支素凈的木簪 —— 那是她用沈家梅園里的桃木做的，沒有任何裝飾，卻比任何珠寶都讓她安心。
晚膳時，老夫人忽然提起：“聽說蘇姑娘身子弱，微婉，你是當(dāng)家主母，該多照拂些?！?/p>
沈微婉夾菜的手頓了頓：“兒媳知道了。明日便讓人送些補品過去?！?她送的，自然是用自己的嫁妝買的補品。
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又說起蕭玦小時候的事，說他總愛跟著林清沅，像個小尾巴。沈微婉安靜地聽著，偶爾應(yīng)和幾句，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慌。
夜深人靜時，沈微婉坐在燈下，拿出那支桃木簪，在燭火下細細打磨。她想起母親的話，想起那支梅花簪，想起蕭玦決絕的背影。
或許，母親說得對。她不該動真心。
她拿起筆，在紙上寫下：“清點清沅閣所有舊物，登記造冊，封存入庫?！?然后蓋上自己的私印，命人送去給王賬房。
從今往后，林清沅的影子，不該再出現(xiàn)在侯府的日常里。她沈微婉，要守的是沈家的家業(yè)，不是蕭玦的舊夢。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在那支桃木簪上，泛著溫潤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