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后退半步,避開他身上的塵土。她身后的石榴樹抽出了新枝,嫩紅的葉子在風(fēng)中簌簌作響,像極了當(dāng)年清沅閣的竹簾被風(fēng)吹動的聲音。
“哪里對不起我?” 她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徹骨的涼,“蕭玦,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這三年來,是我沈家對不起你,還是你蕭家虧欠我?”
她轉(zhuǎn)身走進(jìn)西花廳,春桃立刻捧著個紫檀木匣跟進(jìn)來。匣子打開時,里面的陪嫁清單嘩啦啦散落在梨花木桌上,泛黃的宣紙上,“赤金元寶五十錠”“江南綢緞百匹”“太湖良田百畝” 等字跡被紅筆圈出,旁邊密密麻麻寫著 “某年某月入侯府公庫”。
“你自己看!” 沈微婉抓起最上面的清單,狠狠摔在蕭玦面前,宣紙?jiān)谒_邊散開,像只折翼的白鳥,“我沈家填了三年的窟窿,從鹽引到田租,從綢緞到金銀,哪樣沒被你們蕭家拿去填賭窟、補(bǔ)虧空?如今我不過是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這也有錯?”
蕭玦的目光落在 “紫貂絨披風(fēng)一件,正月二十送蘇憐” 那行字上,墨跡被淚水暈染過,邊緣模糊如霧。他忽然想起那個雪夜,蘇憐穿著那件披風(fēng)站在梅樹下,白狐毛領(lǐng)口沾著的梅花瓣,像極了此刻沈微婉鬢邊的銀簪。
“那是我蕭家的事!” 他吼道,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輪不到你一個外姓女子插手!你毀了蕭珩,毀了侯府,難道還不夠嗎?”
“不夠?!?沈微婉彎腰撿起一張清單,上面的 “五千兩田租” 被紅筆打了個叉,旁邊寫著 “已追回”,“只要你們蕭家還欠著我沈家的東西,我就會一直追下去。蕭玦,你以為流放就能抵消一切?太天真了。”
她走到他面前,指尖戳著清單上的 “蘇州織造局” 幾個字,那里沾著點(diǎn)暗紅的痕跡 —— 是蘇憐生母日記上的血跡,“你以為蘇憐為什么要模仿林清沅的字跡?因?yàn)槟惝?dāng)年挪用的軍餉,有一半進(jìn)了蘇州織造局的私庫!而那些銀子,原本是我沈家準(zhǔn)備賑災(zāi)的!”
蕭玦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踉蹌著后退半步,撞在梨花木椅上,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他一直以為蘇憐只是想頂替林清沅的位置,卻沒料到她背后還藏著這樣的陰謀 —— 那個他以為柔弱無害的女子,手里握著的竟是能毀掉整個蕭家的證據(jù)。
“我不知道……” 他喃喃道,聲音里帶著絕望的顫抖,“我真的不知道……”
“你當(dāng)然不知道?!?沈微婉將清單一張張疊好,動作緩慢而堅(jiān)定,“你忙著憐惜那個冒牌貨,忙著填補(bǔ)你弟弟的賭債,忙著做你靖北侯的春秋大夢,哪里有空看一眼身邊的人?”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新婚夜,他也是這樣站在她面前,手里拿著她的嫁妝清單,語氣輕慢地說 “以后都是你的”。那時的燭光落在他臉上,像層虛假的溫情,如今想來,不過是覬覦她嫁妝的偽裝。
“蕭玦,” 沈微婉將疊好的清單放進(jìn)木匣,銅鎖扣合的聲響在花廳里格外清晰,“你欠我的,不是流放就能還清的。但我也懶得再跟你計(jì)較 ——”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頸間的半塊玉佩,“畢竟,跟一個連自己姓氏都快保不住的人,沒什么好說的?!?/p>
蕭玦猛地抬頭,猩紅的眼睛里爆發(fā)出最后的瘋狂。他撲向沈微婉,鐵鏈在空中劃出道猙獰的弧線:“我殺了你!”
春桃尖叫著撲上來,卻被蕭玦甩到一邊。眼看他的手就要抓住沈微婉的衣襟,一道青影忽然從花廳外閃進(jìn)來,月白長衫的袖口掃過蕭玦的手腕,只聽 “咔噠” 一聲,蕭玦的手臂以詭異的角度彎了下去。
“溫景然!” 蕭玦疼得冷汗直流,看著站在沈微婉身前的男子,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你!你們早就勾結(jié)在一起了!”
溫景然的手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指節(jié)泛著淡淡的青色。他身上的藥箱敞開著,里面露出那支素銀梅花簪,簪頭的 “沅” 字在晨光里閃著冷光:“蕭公子還是安分些好。沈夫人若少了根頭發(fā),圣上怪罪下來,可不是流放那么簡單?!?/p>
沈微婉輕輕按住溫景然的手臂,示意他退下。她走到蕭玦面前,彎腰撿起他掉在地上的半塊玉佩,玉片上沾著的塵土弄臟了她的指尖。
“這個,還給你?!?她將玉佩扔進(jìn)他懷里,聲音冷得像冰,“從今往后,你我兩清。沈家的東西,你一件也別想再碰?!?/p>
蕭玦看著那半塊玉佩落在囚服上,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笑聲凄厲得像夜梟啼哭:“兩清?沈微婉,你敢說你對我半分情意都沒有?當(dāng)年在漠北,是誰在雪地里為我暖手?是誰在我重傷時守在床邊?是誰……”
“那是沈氏的女兒,恪守婦道罷了。” 沈微婉打斷他,轉(zhuǎn)身走向花廳外,“春桃,叫家丁把他拖走,別臟了沈家的地?!?/p>
家丁們很快圍上來,粗魯?shù)丶芷鹗挮i往門外拖。他的鐵鏈在青石板上拖出深深的溝壑,嘴里還在不停地喊著 “沈微婉我恨你”,聲音越來越遠(yuǎn),最終消失在街角的風(fēng)沙里。
沈微婉站在石榴樹下,看著他消失的方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纏枝蓮紋。那里還殘留著剛才與溫景然相觸時的溫度,像春日的暖陽,驅(qū)散了心底最后一絲寒意。
“小姐,太湖的佃戶來了,說今年的租米比往年多了三成?!?春桃捧著本新賬冊進(jìn)來,臉上帶著笑意,“還說要給您送面‘體恤民情’的匾額呢?!?/p>
沈微婉接過賬冊,翻開時,陽光正好落在 “江南田租” 那頁。她提起筆,在去年的記錄旁寫下:“今歲豐,租米入倉,周濟(jì)鄰里,未入私庫?!?/p>
筆尖的墨滴落在紙上,暈開個小小的黑點(diǎn),像顆飽滿的種子。沈微婉忽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真正的富足,不在金銀,而在心安”。
溫景然走到她身邊,藥箱上的銅鎖在風(fēng)中輕輕晃動:“顧公子派人來了,說圣上準(zhǔn)了他重審當(dāng)年的軍需案,讓你有空去大理寺一趟,核對些賬目?!?/p>
沈微婉合上賬冊,抬頭望向湛藍(lán)的天空。白云悠悠,像極了江南的炊煙,遠(yuǎn)處傳來太湖的船歌,輕快得像少女的笑聲。
“走吧?!?她對溫景然笑了笑,那笑容在晨光里格外明亮,“該算的賬,總要一筆筆算清楚。”
兩人并肩走出沈家大門時,朱漆大門在身后緩緩關(guān)上,將那些不堪的過往都關(guān)在了門內(nèi)。門檐下的燕子重新落回巢里,嘰嘰喳喳地叫著,像在慶祝新生的到來。
蕭玦被拖過街角時,回頭望了一眼沈家的方向。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后,隱約傳來賬冊翻動的聲響,像在為他敲響最后的喪鐘。他忽然想起沈微婉最后看他的眼神,平靜得沒有半分波瀾,那比任何恨意都更讓他絕望。
風(fēng)沙漸漸大了,迷了他的眼。蕭玦低下頭,看著囚服上那半塊月牙佩,忽然將它狠狠扔在地上。玉片撞上青石板,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像極了他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遠(yuǎn)處的驛站傳來馬蹄聲,押送的官差催促著上路。蕭玦拖著沉重的鐵鏈,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流放地,身后是漸行漸遠(yuǎn)的京城,和那個他永遠(yuǎn)失去的女子。
而沈家的西花廳里,沈微婉正在核對新到的租米清單。陽光透過雕花木窗,落在她認(rèn)真的側(cè)臉上,將那些過往的傷痕,都鍍上了層溫暖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