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離蘇輕輕和蘇月兒的生辰?jīng)]幾天了蘇父撿到她那天就當(dāng)是蘇月兒的生辰——她們倆生辰就差三天,往年都是一起過的。
這天傍晚,蘇婉娘把蘇輕輕叫到里屋,從柜子里拿出個描金的木盒子,塞給她:“這個你先收著,生辰那天再打開。”
蘇輕輕捏著盒子,沉甸甸的,知道是娘給她的生辰禮。
她剛要問“月兒的呢”,就見蘇月兒掀著門簾進來了,眼神剛好落在她手里的盒子上。
蘇月兒腳步頓了頓,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蘇婉娘笑著招手:“月兒來了,你看….?!?/p>
蘇月兒“嗯”了一聲,聲音悶悶的,蘇碗娘話還沒說完,她抬頭看蘇婉娘,沒看蘇輕輕,轉(zhuǎn)身又出去了。
蘇輕輕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有點不安??商K婉娘拍了拍她的手:“沒事,月兒就是盼著生辰呢?!?/p>
她不知道,蘇月兒走到院門外,靠在老槐樹下,眼圈悄悄紅了。
她剛才看得清楚,那盒子多精致啊……娘果然還是疼親女兒多些。
及笄禮當(dāng)天,蘇家院子里擺了張方桌,上面放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旁邊是蘇婉娘連夜繡好的紅綢帕子——按鎮(zhèn)上規(guī)矩,這是給及笄姑娘的添妝。
蘇婉娘拉著蘇輕輕坐到鏡前,拿起木梳給她梳頭,輕聲道:“輕輕,梳了這頭,往后便是能自己拿主意的姑娘了。”
蘇輕輕抿著嘴笑,眼角瞥見站在門邊的蘇月兒,她手里捏著塊帕子,眼神直愣愣盯著桌角那個紅錦盒——那是前幾日她撞見蘇婉娘塞給蘇輕輕的。
“哥呢?”蘇輕輕揚聲問了句。
話音剛落,蘇武就從外面跑進來,手里舉著個小盒子:“來了來了!你看哥給你帶了啥?”
他打開盒子,里面是支銀質(zhì)的梅花簪,“雖不比金的貴重,但這花雕得細,配你正好?!?/p>
蘇輕輕剛接過來,蘇婉娘就拿起桌角另一個盒子,笑著對蘇月兒招手:“月兒也過來,你倆生辰相近,娘給你也備了禮。”
蘇月兒愣了下,慢慢走過來。蘇婉娘打開盒子,里面竟是支和蘇輕輕那支同款的梅花簪,只是簪頭嵌了顆小小的珍珠。
她正想開口說什么,院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緊接著是街坊的驚呼:“是官差!好多人!”
蘇武探頭往外看,回頭嚷道:“不止官差,還有儀仗呢!旗幡上繡著龍紋,怕是宮里來的貴人!”
話音未落,一陣風(fēng)卷著縷奇異的香氣飄進院來——那香味醇厚,混著龍涎與檀香,是尋常人家見都見不到的。
蘇月兒突然“呀”地一聲,猛地捂住頭,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
“月兒!”蘇輕輕連忙扶住她,就見她臉色煞白,額頭上全是冷汗,嘴唇哆嗦著:“頭……頭好疼……”
“怎么了這是?”蘇婉娘也慌了,伸手想去碰她,卻被她猛地推開。
“水……好多水……”蘇月兒閉著眼,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有金子……好多金子做的柱子……有人喊……快跑……”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雙手死死抓住蘇璃的胳膊,“輕輕,我好像掉水里過!很冷……好多人在岸上看……”
蘇武也急了,往院外瞅了眼:“是不是被外面的動靜嚇著了?那儀仗走得快,估計快過鎮(zhèn)口了。”
蘇月兒卻像沒聽見,只是喃喃著:“那個女人……她穿著明黃色的衣服……她看著我……”
直到外面的馬蹄聲漸漸遠了,她才緩過些神,癱坐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氣。
當(dāng)晚,蘇輕輕剛吹了燈,就聽見窗外有輕叩聲。她拉開門,蘇月兒披著件外衣站在外面,眼眶紅紅的。
“輕輕……”她聲音發(fā)顫,一進來就抓住蘇輕輕的手,“我沒騙你,我真的想起一些事了?!?/p>
“我知道,我信你?!碧K輕輕拉她坐到床邊,給她裹緊了外衣,“你慢慢說,別怕。”
“我記得水特別冷,像是冰一樣,”蘇月兒的手冰涼,緊緊攥著蘇璃的手,“還有房子……不是咱們這樣的瓦房,是高高的,墻是金色的,上面有好多雕刻……有人在哭,聲音尖尖的,像是……像是宮里的人?”
她突然打了個寒顫:“我是不是……不是這里的人?我爹娘是誰?我為什么會掉進水里?”
蘇輕輕心疼地把她摟進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不管你是誰,在這里住了十年,你就是我妹妹。想不起來也沒關(guān)系,咱們慢慢找線索,總會弄明白的?!?/p>
蘇月兒靠在她肩上,抽噎著點頭:“輕輕,你別嫌我麻煩……”
“傻丫頭,說什么呢?!碧K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有我在呢?!?/p>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映著兩個緊緊靠在一起的身影。
蘇輕輕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幫月兒找回記憶——不管她從前是誰,往后,她都要護著這個妹妹。
自及笄禮那日起,蘇月兒像是變了個人。白日里依舊跟著蘇輕輕學(xué)做香料,夜里卻常常對著月亮發(fā)呆,有時還會突然抓住蘇輕輕的手,說些零碎的記憶。
“輕輕,我想起一種杯子,是玉做的,上面刻著蓮花,摸起來溫溫的?!?/p>
她指尖微微顫抖,眼里閃著奇異的光,“還有人給我梳頭發(fā),用的梳子上鑲著珠子,一晃動就叮當(dāng)作響。”
蘇輕輕聽得認真,幫她把散落的發(fā)絲別到耳后:“聽起來像是富貴人家的物件呢。說不定你爹娘是做大生意的?”
蘇月兒低下頭,聲音輕得像嘆氣:“可我總覺得……不止是做生意那么簡單。那天儀仗過去時,我聞到的香味,還有侍衛(wèi)身上的鎧甲,好像在哪里見過……”
她突然抬眼,緊緊盯著蘇輕輕,“你娘從前……到底是做什么的?鎮(zhèn)上總有人說閑話,說她是從京城來的。”
蘇輕輕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娘只說從前在大戶人家做過活,后來惹了麻煩才搬到這兒。具體的她不肯多講,我也不敢問。”
她怕蘇月兒多心,又補了句,“不過娘的手藝好,調(diào)的香料、繡的帕子,鎮(zhèn)上沒人能比,肯定是見過大世面的。”
蘇月兒嘴角扯出個淡淡的笑,沒再接話。
可蘇輕輕沒瞧見,她低頭時,眼里掠過一絲鄙夷——大戶人家?依著蘇婉娘那身技藝,還有鎮(zhèn)上那些“不光彩”的流言,怕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營生?若自己真是金枝玉葉,被這樣的人家養(yǎng)了十年,傳出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那日之后,蘇月兒總借著買絲線、采花瓣的由頭往鎮(zhèn)中心跑。
鎮(zhèn)上的舉子趙文軒最近常去茶樓與人談詩,他生得白凈,又戴著方巾,瞧著斯文有禮,正是鎮(zhèn)上姑娘們偷偷議論的對象。
蘇月兒第一次見他,是在買胭脂時。趙文軒恰好也在隔壁鋪子買紙硯,回頭時撞了她一下,忙拱手道歉:“姑娘恕罪,在下失禮了?!?/p>
她紅著臉搖頭,心里卻突突直跳。這人穿著杭綢長衫,說話時帶著書卷氣,比鎮(zhèn)上那些粗手粗腳的后生體面多了。
第二日,她故意繞到茶樓附近,手里捧著蘇婉娘剛曬好的茉莉干,裝作路過。
果然見趙文軒站在廊下,正與人道別。她低頭往前走,快撞上時才“哎呀”一聲,手里的茉莉撒了一地。
“又是姑娘?”趙文軒笑著蹲下身幫她撿,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她的手背,“這般巧?”
蘇月兒臉更紅了,小聲道:“我……我來買東西?!?/p>
“在下趙文軒,就住在鎮(zhèn)東頭的書院。”他自我介紹著,將茉莉遞還給她,“姑娘看著面生,是蘇家的二小姐?”
“嗯,我叫蘇月兒。”她心跳得更快,捏著布包的手指都泛白了。
一來二去,兩人便熟了。趙文軒常找些由頭約她見面,有時送她幾句詩,有時夸她眼睛像“秋水含煙”。
蘇月兒聽得心花怒放,只覺得這人懂她,不像蘇家兄妹,只當(dāng)她是個需要照顧的小可憐。
這日,趙文軒又約她在石橋邊見面,說要給她看樣?xùn)|西。蘇月兒興沖沖跑回去,想找件像樣的物件回禮。
她翻遍了自己的箱子,都是些蘇輕輕穿過的舊衣裳、蘇婉娘給的普通銀飾,哪里拿得出手?
猛地,她想起蘇婉娘的樟木箱。
上個月蘇璃生日,蘇婉娘從箱子最底下翻出塊水紅色的云錦,說是早年的存貨。那箱子里肯定還有好東西!
趁蘇婉娘和蘇輕輕都在院子里曬香料,蘇月兒溜進里屋,撬開鎖扣翻了起來。
箱子底下壓著個紫檀木盒,打開一看,里面躺著塊鴿蛋大的沉香,雕成了如意形狀,香氣醇厚,一看就價值不菲。
她心一橫,揣起沉香就往外跑。
石橋邊,趙文軒正背著手等她。見她來了,笑著從袖中摸出支金步搖:“這支步搖配你正好,前日在蘇州府看見的,便想著……”
蘇月兒臉一熱,慌忙把沉香塞給他:“我也有東西給你。這是……我家傳的香料,你若讀書累了,燃一點能提神?!?/p>
趙文軒接過沉香,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笑得溫和:“月兒竟送如此貴重之物?看來是把在下當(dāng)成知己了?!?/p>
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等我秋闈中了功名,便來提親,定不負你?!?/p>
蘇月兒聽得渾身發(fā)燙,連聲道謝,轉(zhuǎn)身時腳步都飄了。
可她剛進院門,就見蘇婉娘叉著腰站在堂屋門口,臉色鐵青。蘇輕輕和蘇武也站在一旁,神色緊張。
“去哪兒了?”蘇婉娘的聲音像結(jié)了冰。
蘇月兒心里咯噔一下,強裝鎮(zhèn)定:“去……去給張婆婆送香料了?!?/p>
“張婆婆?”蘇婉娘冷笑一聲,從袖中甩出個東西——正是那只紫檀木盒,“那這個盒子怎么會掉在你床底下?我那箱沉香,你拿去哪里了?”
蘇月兒的臉?biāo)查g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我問你話呢!”
蘇婉娘提高了聲音,“那沉香是前朝貢品,是你爹當(dāng)年用十兩黃金換的,要留著給輕輕做嫁妝的!你拿去給誰了?”
蘇武也急了:“月兒,你說實話!是不是被人騙了?”
蘇月兒被問得慌了神,眼淚突然涌了出來:“我……我是給趙舉子了!他說會娶我,等他中了功名,就帶我們?nèi)疫^好日子!”
“趙文軒?”
蘇婉娘氣得發(fā)抖,“你可知他早有婚約?他爹去年就給他在鄰縣定了親,那姑娘家是做綢緞生意的,家里有三座鋪子!他接近你,不過是想站你便宜!”
“你胡說!”
蘇月兒猛地抬頭,淚水糊了滿臉,“文軒哥哥是真心對我好!他說我跟那些俗脂庸粉不一樣!你就是見不得我好!你自己在鎮(zhèn)上被人戳脊梁骨,就見不得我攀高枝!”
“啪!”一聲脆響,蘇婉娘揚手給了她一巴掌。
蘇月兒捂著臉,不敢置信地看著蘇婉娘,眼里的淚水越涌越多:
“你打我?你憑什么打我?我本就不是你親生的,你當(dāng)然不盼著我好!”
“我是不盼著你被人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
蘇婉娘氣得胸口起伏,指著門口,“你現(xiàn)在就去把沉香拿回來!否則休想再踏進這個家門!”
“我不!”
蘇月兒哭喊著,“那是我送人的信物!你就是嫉妒我能離開這個窮地方!嫉妒我能當(dāng)舉人的夫人!”
蘇輕輕想上前勸,卻被蘇月兒一把推開:
“別碰我!你們都一樣!看著我可憐才收留我,其實心里早就嫌我礙眼了!”
她說完,捂著臉沖進自己的房間,“砰”地甩上了門。
蘇婉娘看著緊閉的房門,氣得手都在抖。蘇輕輕扶住她,小聲道:“娘,月兒年紀(jì)小,不懂事,您別氣壞了身子。”
“不懂事?”
蘇婉娘嘆了口氣,眼圈也紅了,“我是怕她被人騙??!那趙文軒一看就不是踏實人,她這性子,將來要吃大虧的!”
蘇武皺著眉:“要不我去把沉香搶回來?再揍那姓趙的一頓?”
“算了?!?/p>
蘇婉娘擺擺手,“讓她自己碰釘子吧。只是……”
她看向蘇月兒的房門,眼神復(fù)雜,“這孩子的心,怕是早就不在這兒了?!?/p>
房間里,蘇月兒趴在床上哭。臉上的疼早就忘了,心里只剩怨恨。蘇婉娘憑什么打她?憑什么管她的事?
若不是寄人籬下,她何苦要偷東西討好別人?
等她將來回到真正的家里,一定要讓這些人看看,她蘇月兒到底是誰!
她摸了摸頭上的發(fā)簪——那是趙文軒送的金步搖。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步搖上,晃得她眼睛發(fā)花,也晃得她心里那點攀附的念頭,越發(fā)瘋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