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蘇家小院的青瓦染成一片血紅,像是誰打翻了胭脂盒,潑得滿世界都是刺目的顏色。
蘇輕輕一早去鎮(zhèn)上給爹爹抓治咳嗽的藥,出門時還叮囑娘:“燉的冰糖雪梨別忘了給月兒也盛一碗。”
那時蘇婉娘正坐在廊下繡一幅并蒂蓮,聞言抬頭笑了笑:“知道了,快去快回。”
蘇武蹲在院里劈柴,揮著斧頭應(yīng)道:“路上小心,晚了哥去接你?!?/p>
誰也沒料到,這竟是一家人最后說的幾句話。
“砰——”院門被猛地踹開,十幾個手持刀槍的官兵沖了進來,鐵鏈拖地的聲音像毒蛇吐信,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都不許動!蘇老實、蘇武、蘇婉娘,你們涉嫌謀逆,拐帶皇嗣,給我拿下!”
為首的官差聲如洪鐘,正是知府錢庸身邊的親信張捕頭。
蘇父手里還攥著修補漁網(wǎng)的針線,驚得猛地站起來:“官爺是不是弄錯了?我們就是普通百姓,哪敢謀逆啊!”
“弄錯?”
張捕頭冷笑一聲,一腳踹翻旁邊的竹筐,里面的香料撒了一地,“有沒有錯,跟我們回衙門再說!拿下!”
“住手!”蘇武扔下斧頭擋在爹娘身前,“我爹娘老實本分,絕不可能做犯法的事!你們有證據(jù)嗎?”
“證據(jù)?”
張捕頭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這是知府大人親筆簽發(fā)的海捕文書,你們一家與十年前昭陽公主失蹤案有關(guān),還窩藏反賊信物,這就是證據(jù)!”
蘇婉娘臉色煞白,扶著蘇父的胳膊強作鎮(zhèn)定:“官爺,我們從未見過什么公主,更不懂什么反賊!十年前我夫君確實從河里救過一個孩子,可那孩子失憶了,我們好心收養(yǎng),怎么就成拐帶了?”
“少廢話!”
官兵已經(jīng)沖了上來,鐵鏈“嘩啦”一聲鎖住了蘇父的手腕。
蘇武急了,一拳打在一個官兵臉上:“放開我爹!”
“反了!竟敢拒捕!”
張捕頭一聲令下,幾個官兵立刻圍上去,刀背狠狠砸在蘇武背上。
蘇武疼得悶哼一聲,卻死死護著爹娘,不肯讓開。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蘇月兒站在那里,穿著一身簇新的月白裙衫,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沒有絲毫驚慌,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
“月兒!你快跑!”蘇婉娘見她回來,急得大喊,“不關(guān)你的事!”
蘇月兒卻像沒聽見,徑直走到張捕頭面前,怯生生地躲到他身后,指著蘇婉娘聲音發(fā)顫,眼里卻沒有淚:
“張捕頭……就是她!十年前就是她把我從水里撈起來的,可她沒送我回家,反而把我關(guān)在這里,還搶走了我脖子上的瓔珞!”
“月兒你胡說什么!”
蘇婉娘如遭雷擊,渾身都在抖,“當(dāng)年是你爹把你抱回來的,你發(fā)著高燒說胡話,我衣不解帶照顧你!那瓔珞我是怕你弄丟,替你收在樟木箱里了,我這就去拿給你看!”
她說著就要往屋里跑,卻被官兵一把抓住。蘇婉娘急得直跺腳:“我說的是真的!我這就去拿!那瓔珞上刻著字,能證明你的身份!還有你當(dāng)年穿的小襖,我也留著,那料子是宮里的云錦,我怎么會是拐帶你的人!”
“夠了!”
蘇月兒突然拔高聲音,像是被刺激到了,“你就是想騙我!
你把瓔珞藏起來,就是怕我想起自己是誰!你怕我回到家里,就沒人給你做牛做馬了!”
“你……你這個白眼狼!”
蘇父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蘇月兒說不出話,“我們一家對你掏心掏肺,你……你竟然這么害我們!”
“爹!”
蘇武紅著眼想沖過去,卻被官兵用刀柄狠狠砸在頭上,頓時血流如注。
“阿武!”蘇婉娘凄厲地叫了一聲,拼命掙扎著想撲過去,“放開我兒子!有什么沖我來!”
“娘!”
蘇武抹了把臉上的血,還想反抗,卻被一個官兵從背后捅了一刀。
他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了一眼,緩緩倒在地上,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蘇月兒。
“阿武——!”蘇父眼睜睜看著兒子倒下,一口氣沒上來,猛地掙脫官兵,一頭撞向張捕頭,“我殺了你這個狗官!”
“找死!”
張捕頭抽出腰間的刀,反手一揮,鮮血濺了蘇父滿身。
他晃了晃,倒在兒子身邊,眼睛還圓睜著。
“夫君!阿武!”蘇婉娘目睹慘狀,一口氣沒上來,猛地噴出一口血。
她看著倒在血泊里的父子,又看看一臉冷漠的蘇月兒,突然凄厲地笑了起來,笑聲比哭聲還讓人難受。
“好……好一個昭陽公主……”
她指著蘇月兒,聲音嘶啞,“我們蘇家救你養(yǎng)你十年,換來的就是滿門抄斬……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你就不怕遭天譴嗎?”
蘇月兒別過臉,對張捕頭冷冷道:“張捕頭,還愣著干什么?這種妖言惑眾的反賊余孽,留著也是禍害?!?/p>
張捕頭得了指令,使了個眼色。一個官兵上前,狠狠一腳踹在蘇婉娘心口。
她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在廊下的柱子上,慢慢滑坐下去,眼睛始終盯著蘇月兒,像是要把她的樣子刻進骨子里。
“血債……總要……血償……”她最后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像是在盼著蘇輕輕回來,又像是在慶幸她沒回來,頭一歪,沒了聲息。
小院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官兵粗重的喘息聲和血腥味。
夕陽徹底沉了下去,暮色像墨汁一樣慢慢暈染開來。
蘇月兒走到樟木箱前,親手打開鎖,從里面拿出那個赤金嵌寶的瓔珞。
瓔珞在昏暗中閃著冰冷的光,她捏在手里,像是握住了通往榮華富貴的鑰匙。
“張捕頭,”她轉(zhuǎn)過身,臉上已經(jīng)沒了剛才的怯懦,只剩下一種如釋重負(fù)的快意,“這里處理干凈些,別留下什么痕跡?!?/p>
“是,公主放心?!睆埐额^恭敬地應(yīng)道。
蘇月兒的目光掃過地上的尸體,沒有一絲波瀾:“還有那個蘇輕輕,她出去買藥了,應(yīng)該快回來了。她知道的太多,絕不能留活口?!?/p>
“屬下明白!已經(jīng)派人在鎮(zhèn)口守著了,只要她回來,立刻拿下!”
“不是拿下,”蘇月兒加重了語氣,眼神里帶著一絲狠戾,“是殺了。”
她不想再看到任何與蘇家有關(guān)的人,這些人,這些事,都是她金枝玉葉人生里的污點,必須徹底抹去。
“是!”張捕頭不敢多問,立刻吩咐手下,“留下兩個人守在這里,等蘇輕輕回來就……”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蘇月兒滿意地點點頭,重新戴上那副柔弱無辜的面具,跟著張捕頭走出了蘇家小院。
門檻上的血跡沾了她的裙角,她卻像沒看見一樣,腳步輕快地消失在暮色里。
遠處傳來幾聲烏鴉的叫聲,嘶啞難聽。小院里,蘇婉娘的手還保持著伸出的姿勢,仿佛在最后一刻,還想抓住什么。
而被血染紅的青石板上,那幅還沒繡完的并蒂蓮,被踐踏得不成樣子,像是一朵凋零在血色黃昏里的殘花。
鎮(zhèn)上,蘇輕輕拿著藥包,腳步匆匆地往家趕。她總覺得心里不安,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
晚風(fēng)吹過,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讓她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蘇輕輕提著藥包走到巷口時,就見幾個官兵守在蘇家小院外,手里的刀在暮色里閃著冷光。她心里“咯噔”一下,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躲在一棵老槐樹后往院里看。
院墻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隱約的血腥味。
“不會的……”她攥緊藥包,指節(jié)發(fā)白,“爹和娘還有哥都在里面,怎么會……”
正想悄悄繞到后門,就聽一個官兵粗聲粗氣地對同伴說:“那丫頭怎么還不回來?張捕頭說了,見了蘇輕輕格殺勿論,可別讓她跑了。”
“跑?這鎮(zhèn)子就這么大,她能跑到哪兒去?再說了,她爹娘哥都死了,她一個小姑娘,就算跑出去也活不成?!?/p>
“死了……”蘇輕輕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藥包“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藥草撒了一地。
她像瘋了一樣沖向院門,“我爹娘怎么了?我哥怎么了?你們告訴我!”
“嘿,說曹操曹操到!”官兵發(fā)現(xiàn)了她,立刻拔刀圍上來,“抓住她!”
蘇輕輕根本沒看那些刀,瘋了似的沖進院子。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窒息——
爹爹和哥哥倒在血泊里,娘親靠在廊柱上,眼睛還圓睜著,嘴角帶著未干的血跡。
院子里的香料、繡品被踩得稀爛,那幅娘親繡了一半的并蒂蓮,被染成了刺目的紅。
“爹——!娘——!哥——!”她撲過去,跪在爹爹身邊,伸手想探他的鼻息,卻被冰冷的體溫凍得縮回手。
她又爬到哥哥身邊,他背上的傷口還在流血,染紅了她的衣袖。
最后她抱住娘親,娘親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手里還攥著半塊沒繡完的帕子。
“是誰……是誰干的?”蘇輕輕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娘親冰冷的臉上。
“是蘇月兒!是她害了我們?nèi)?!”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柴房方向傳來。
蘇輕輕猛地回頭,只見隔壁的王婆婆被綁在柴房柱上,嘴角流著血,顯然是被打了?!捌牌?,您說什么?月兒她……”
“就是那個白眼狼!”
王婆婆氣得直發(fā)抖,“官兵沖進來的時候我正好在院墻外摘菜,都看見了!是她指著你爹娘說他們拐帶皇嗣,還藏了反賊信物!你爹娘哥都是她害死的!她還讓官兵殺你滅口啊!”
蘇月兒……那個她從小一起長大、處處護著的妹妹?
那個說要跟她做一輩子姐妹的月兒?
蘇輕輕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渾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難怪月兒最近總是怪怪的,難怪她今天回來得那么巧……原來這一切都是她策劃的!
“抓住她!”官兵已經(jīng)沖了進來,舉著刀向她砍來。
“不——!”蘇輕輕猛地站起身,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活下去!她要活下去,為爹娘和哥哥報仇!
她轉(zhuǎn)身就跑,憑著對小院的熟悉,從角門沖了出去。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衣服,也模糊了官兵的視線。
“往那邊跑了!追!”
蘇輕輕在雨幕中狂奔,腳下的青石板濕滑難行,她好幾次差點摔倒。身后的腳步聲、呵斥聲緊追不舍。
她不敢回頭,只能憑著記憶往鎮(zhèn)外的山林跑——那里有她和哥哥小時候常去掏鳥窩的山洞,官兵肯定找不到。
雨水鉆進衣領(lǐng),冷得她刺骨。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嘴里全是血腥味——剛才跑的時候撞到了墻角。
可她不敢停,只要一停下,爹娘和哥哥慘死的模樣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還有蘇月兒那張冷漠的臉。
“快追!別讓她跑了!”
一支箭“嗖”地從她耳邊飛過,釘在前面的樹干上。蘇輕輕嚇得魂飛魄散,腳下更快,一頭扎進了茂密的山林。
山林里漆黑一片,只有偶爾劃破夜空的閃電,照亮腳下的枯枝和泥濘。
她摔倒了又爬起來,手心被磨破,膝蓋滲出血來,和泥水混在一起,又疼又冷。
但她不敢停,心里只有一個聲音在喊: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兵聲漸漸遠了。蘇輕輕再也支撐不住,腿一軟倒在一棵大樹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雨還在下,風(fēng)刮過樹林,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音,像是在為她哭泣。
她蜷縮在樹根旁,抱著膝蓋,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爹……娘……哥……”她哭得撕心裂肺,“是我不好……我不該相信蘇月兒……是我害了你們……”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嗓子啞得發(fā)不出聲,眼淚也流干了,她才漸漸平靜下來。寒冷和饑餓讓她渾身發(fā)抖,但心里的恨意卻像一團火,越燒越旺。
蘇月兒,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們一家對你還不夠好嗎?
你要什么我們都緊著你,你說你想找家人,我拼了命幫你……可你呢?
你卻害死了我的全家!
她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滲出血來也不覺得疼。
就在這時,胸口忽然硌到一個硬硬的東西。蘇輕輕愣了一下,伸手摸出來——是一塊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方方正正的,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
她借著偶爾閃過的電光一看,瞬間認(rèn)出——這是娘從蘇月兒手里沒收的那塊沉香!
上次蘇月兒偷拿沉香送給趙文軒,娘氣得把沉香收了起來,后來隨手放在了她的針線籃里,讓她好生收著,說等蘇月兒真正明白事理了再還她。她當(dāng)時忙著給哥哥縫補衣服,就順手揣進了懷里,后來竟忘了這回事。
這塊沉香,是蘇月兒親手偷的,是她用來攀附權(quán)貴的信物!
蘇輕輕緊緊攥著那塊沉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電光閃過,照亮了她布滿淚痕的臉,那雙曾經(jīng)溫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決絕。
她想起剛才在院子里,娘臨死前的眼神——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堂屋的方向,而堂屋的樟木箱里,放著那個赤金嵌寶的瓔珞。
娘一定是想說什么!
她一定早就知道了林月兒的身份,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蘇月兒想當(dāng)公主,想踩著蘇家的尸骨往上爬?
蘇輕輕深吸一口氣,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眼神卻越來越堅定。
“蘇月兒,”她對著漆黑的夜空,一字一句地說,“你欠我們蘇家的,我會一點一點,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她小心翼翼地把沉香用油紙包好,重新揣進懷里,緊貼著胸口。
這是蘇月兒的罪證,是她親手遞給自己的武器。
“你不是想當(dāng)公主嗎?”
蘇輕輕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盡管渾身是傷,眼神卻亮得驚人,“我就用你自己的東西,讓你看看,什么叫從云端摔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雨還在下,但蘇輕輕的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寒冷和恐懼。
她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朝著山林深處走去。那里有她暫時的容身之所,也有她復(fù)仇的起點。
她要活下去,活得比誰都好。她要去京城,要找到能為蘇家平反的人。
她要用這塊沉香,用蘇月兒自己留下的證據(jù),揭開她偽善的面具,讓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夜色深沉,山林寂靜,只有一個瘦弱的身影,在風(fēng)雨中一步步前行,背影里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堅韌和決絕。
蘇家的血海深仇,從這個血色黃昏開始,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