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北城破的煙柱灼痛天際,幾萬婦孺被彎刀驅(qū)向冰墻。
>“開城門!救救孩子!”難民哀嚎撞碎朔風。
>狄戎萬騎壓陣,弓弦映著冰墻寒光。
>“放吊橋。”我指甲摳進掌心,血珠滾落冰面。
>當夜,拒北老卒將斷刀埋進冰墻:“此刃飲過狄戎血,今鎮(zhèn)不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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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的天,被兩道煙柱撕裂。
一道,來自西北方向,粗壯、漆黑、翻涌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和血腥氣,如同地獄伸向人間的巨爪,牢牢攫住拒北城的方向。那是城破的烽燧,是數(shù)萬生靈涂炭的余燼。
另一道,則在不歸城東面,低垂、稀薄、帶著絕望的哭嚎和彎刀破空的厲嘯,如同一條瀕死的灰蛇,在刺骨的朔風中扭曲著,朝著青灰色的冰墻蔓延而來。
顏傾城站在冰墻最高處的瞭望墩上,火狐裘被寒風扯得筆直,如同凝固的血旗。那雙映過尸山血海、淬過冰火雷霆的眼眸,此刻死死釘在東方那片翻滾的煙塵上。
煙塵之下,是潮水。
不是士兵的潮水。是人的潮水。是婦孺、老弱、殘兵組成的,絕望的潮水。
數(shù)不清的人影在煙塵中蠕動、哭喊、跌倒、被踐踏。襤褸的衣衫在寒風中如同破敗的旗幟,凍得青紫的臉上只剩下麻木的恐懼。白發(fā)蒼蒼的老嫗拄著斷棍,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凍土上跋涉,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早已凍僵、臉色青灰的嬰孩。跛腳的男人背著斷了腿的老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后拖出長長的、暗紅的血痕。更多的,是面黃肌瘦的婦人,緊緊攥著同樣瘦骨嶙峋、哭得聲音嘶啞的孩子的手,深陷的眼窩里只剩下對身后彎刀的恐懼。
他們身后,是真正的死亡潮汐。
黑壓壓的狄戎輕騎,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群,不緊不慢地驅(qū)趕著這龐大的人潮。彎刀在煙塵中閃爍著冰冷的寒光,每一次不耐煩的呼喝和鞭子破空的脆響,都引起前方人潮一陣更凄厲的哭嚎和混亂的涌動。輕騎之后,是肅殺嚴整的狄戎重甲步陣,如同移動的鋼鐵叢林,沉默地壓榨著前方難民最后一絲逃命的力氣。更遠處,那桿猙獰的金狼大纛下,右谷蠡王拓跋烈如同鐵塔般的身影端坐馬背,冰冷的視線穿透煙塵,牢牢鎖定了冰墻之上的顏傾城。
陽謀!赤裸裸的、淬毒的陽謀!
驅(qū)民攻城!以數(shù)萬大顏子民的性命為盾,為矛,為消耗不歸城最后一口糧食、最后一絲士氣的毒藥!開城門,收容難民?且不說這洶涌人潮中是否混雜著狄戎死士,單是這幾萬張嗷嗷待哺的嘴,就能在瞬間吸干不歸城本就瀕臨枯竭的命脈!緊閉城門?眼睜睜看著同袍婦孺在城下被彎刀屠戮殆盡,聽著那撕心裂肺的哀嚎撞擊冰墻?守軍的士氣、顏傾城凝聚起來的民心,將在瞬間崩塌!比任何攻城器械都更致命!
“殿下……”陳平的聲音在顏傾城身后響起,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探馬……探馬拼死回報……拒北城……昨日午后……破了。守將趙老將軍……力戰(zhàn)殉國,滿城……滿城……” 后面的話,被寒風和巨大的悲慟硬生生堵在了喉嚨里。趙老將軍,那是顏傾城初入邊關時的引路人,是曾拍著她的肩膀說“丫頭,邊關的骨頭,是鐵打的!”的老帥!
顏傾城沒有回頭。她的身體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摳進了冰冷的墻垛冰面。堅硬的冰屑混合著掌心被刺破滲出的溫熱血珠,無聲地滾落在青灰色的墻體上,留下幾點刺目的暗紅。
她的目光,穿透翻滾的煙塵,死死釘在拓跋烈那張覆蓋著濃密虬髯、如同刀削斧劈般的臉上。對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視,嘴角緩緩咧開一個殘忍而篤定的獰笑,如同看著落入陷阱的困獸。
近了!更近了!
絕望的人潮如同潰堤的洪水,終于涌到了不歸城東門下!哭嚎聲、哀求聲、孩童撕心裂肺的尖叫、老人瀕死的喘息,混雜著狄戎騎兵不耐煩的呵斥和鞭打聲,如同無數(shù)把鈍刀,狠狠剮蹭著冰墻上每一個守軍的神經(jīng)!
“開城門??!求求你們!開城門!”
“救救孩子!我的孩子要凍死了!”
“我們是拒北城的!自己人??!救救我們!”
“顏帥!七公主殿下!開恩??!”
無數(shù)雙布滿血絲、充滿極致恐懼和哀求的眼睛,透過冰冷的門縫和墻垛,死死地望向城頭!望向那個火紅的身影!哭聲震天動地,撞在光滑的青灰色冰墻上,發(fā)出令人心膽俱裂的回響。
冰墻之上,一片死寂。
守軍們握著兵器的手在劇烈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有人別過臉去,不忍再看。有人死死盯著城下哭嚎的婦孺,眼中血絲密布,胸膛劇烈起伏。更有人看向顏傾城的背影,眼神中充滿了掙扎、痛苦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
副將陳平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墻面上,額頭重重磕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聲音帶著泣血的絕望:“殿下!不能開啊!糧……糧只夠三日了!這幾萬人進來……咱們……咱們?nèi)嫉灭I死!凍死!狄戎……狄戎就在后面看著?。∵@是毒計!是絕戶計啊殿下!” 他身后的幾名軍官也紛紛跪倒,無聲地叩首,用行動訴說著巨大的恐懼和反對。
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岳,轟然壓在顏傾城單薄的肩頭!每一道哭嚎,每一雙哀求的眼睛,陳平泣血的勸阻,拓跋烈那志在必得的獰笑……都在瘋狂撕扯著她的理智和意志!
她緩緩抬起手,看著掌心被冰碴刺破的傷口,鮮血混著冰水,在寒風中迅速變得冰冷粘稠。
開?還是不開?
冰墻之下,一個抱著凍僵嬰孩的老嫗,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踉蹌著撲倒在冰冷的護城河邊。她仰起布滿風霜和淚痕的臉,渾濁的眼睛穿過混亂的人群,死死望向城頭那抹火紅,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發(fā)出杜鵑啼血般的嘶喊:
“殿下——!老婆子……老婆子替拒北城……死絕了的鄉(xiāng)親……求您……給孩子們……一條活路啊——!??!”
那嘶啞絕望的尾音,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壓垮了顏傾城心中那搖搖欲墜的天平!
她猛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那雙傾世的眼眸中,所有的掙扎、痛苦、彷徨……都被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和一種近乎神性的決絕所取代!
那不是看透生死的漠然,而是背負起整個地獄的覺悟!
“陳平!”她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塞外最凜冽的寒風,瞬間凍結(jié)了城墻上所有的喧囂和哭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斷一切后路的決絕!
陳平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愕地看著她。
“傳令!”顏傾城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砸落,清晰地響徹在每一個守軍和城下難民的耳中,“放吊橋!開側(cè)門!”
“殿下——!?。 标惼侥勘{欲裂,發(fā)出絕望的嘶吼!
“執(zhí)行軍令!”顏傾城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狠狠刺入陳平的瞳孔!那眼神里,是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絕對權(quán)威,是背棄一切也要踐行的道義!“違令者——斬!立!決!”
最后三個字,帶著凜冽的殺氣,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陳平和所有軍官的心上!他們渾身劇震,看著顏傾城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所有勸阻的話都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開……開側(cè)門!放吊橋!”陳平幾乎是吼著,帶著哭腔和巨大的不甘,下達了命令。他猛地轉(zhuǎn)身,對著負責絞盤的士兵嘶吼:“沒聽到嗎?!放吊橋?。?!”
吱嘎——嘎——?。?!
沉重銹澀的巨大絞盤,在士兵們用盡全身力氣的推動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粗大的鐵鏈嘩啦啦地繃緊、滑動!那道橫亙在護城河上的沉重吊橋,在無數(shù)道或絕望、或狂喜、或冰冷注視的目光中,緩緩地、沉重地放了下來!轟然搭在了對岸的凍土上!
同時,冰墻東側(cè),一扇相對隱蔽、專為緊急出入而設的厚重包鐵木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被緩緩推開一條僅容兩人并行的縫隙!
“門開了!吊橋放了!”
“快!快進去!”
“孩子!抱緊娘!”
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絕望!城下的難民如同決堤的洪水,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喊和嘶吼,不顧一切地朝著那扇敞開的生命之門瘋狂涌去!推搡!踩踏!哭嚎!瞬間在狹窄的吊橋和門洞前上演!
“控制人流!防止踩踏!刀出鞘!弓上弦!敢有沖擊主門者!殺無赦!”顏傾城冰冷的聲音如同死神的宣告,在城頭炸響!早已準備好的士兵強忍著心中的不忍,挺起長矛,抽出刀劍,弓箭手引弓待發(fā),冰冷的鋒芒指向混亂的人群,強行維持著秩序,將洶涌的人潮導入側(cè)門。
狄戎大軍陣中,拓跋烈看著那緩緩放下的吊橋和打開的側(cè)門,看著洶涌而入的人潮,臉上那殘忍的獰笑瞬間僵??!隨即化作滔天的暴怒!
“顏傾城——!??!”他如同受傷的瘋虎,發(fā)出震天的咆哮,巨大的金刀狠狠劈向虛空,“好!好!你有種!收!給老子收容!本王倒要看看,你這座破冰城,能裝下幾萬張餓死鬼的嘴!能撐到幾時!傳令!圍城!給老子死死圍??!一只鳥也別想飛出來!本王要親眼看著你們——在里面活活餓成白骨!?。 ?/p>
……
喧囂與死寂,在城門關閉、吊橋升起的沉重轟鳴后,形成了詭異的交織。
不歸城內(nèi),徹底變了模樣。
原本尚算空曠的廢墟和街道,此刻被洶涌而入的人潮徹底填滿??蘼?、咳嗽聲、痛苦的呻吟、孩童饑餓的啼哭、婦人壓抑的啜泣……如同無數(shù)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這座冰城的咽喉。刺骨的寒風卷著煙塵和濃烈的體味、血腥味、絕望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
臨時搭建的、簡陋到極致的窩棚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破布、草席、甚至從廢墟里扒拉出來的門板,胡亂地搭在斷壁殘垣之間,勉強遮蔽著塞外的酷寒。更多的難民只能瑟縮在冰冷的墻角、尚未倒塌的屋檐下,互相依偎著汲取一點微弱的體溫。凍傷、饑餓帶來的浮腫和青紫,成了大多數(shù)人臉上統(tǒng)一的烙印。
糧車,那象征著最后希望的幾輛破車,在分發(fā)完最后一點混雜著草籽和麩皮的稀薄糊糊后,徹底空了。車板干凈得能跑馬,只留下幾道干涸的水漬和刮痕,如同無聲的嘲笑。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無聲息地纏繞上每一個人的心臟。新來的難民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原本的守軍和百姓,看著那迅速消失的口糧和擁擠不堪的城池,眼中也漸漸蒙上了一層灰敗的陰霾。一種無聲的怨懟和恐懼,在擁擠的人群中悄然滋生、蔓延。
顏傾城站在一處稍高的斷墻之上,火狐裘裹緊了懷中的男人。他的呼吸依舊灼熱,昏迷中依舊緊蹙著眉頭,那只沾滿血污的手,依舊死死攥著她一片撕裂的衣角。心口的古玉持續(xù)散發(fā)著溫煦的暖流,如同在安撫著兩頭瀕臨崩潰邊緣的兇獸——他體內(nèi)的力量,和這座城池的絕望。
她的目光掃過下方如同煉獄般的景象。一個斷了腿的老兵,蜷縮在冰冷的墻角,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同樣凍得瑟瑟發(fā)抖、哭得聲音嘶啞的小女孩。老人渾濁的眼睛望著天空,里面只剩下死寂。旁邊,幾個面黃肌瘦的婦人,為了半塊發(fā)霉的餅屑,撕扯著,哭罵著……
“殿下……”陳平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比寒風更加干澀,“清點……清點完了。拒北城……逃出來的,登記在冊的……三萬七千六百四十三口。其中……能拿得起鋤頭的男丁……不足五千。其余……皆是老弱婦孺……”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無盡的沉重,“咱們……咱們庫里……連麩皮……都刮干凈了。明日……明日……”
后面的話,他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