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城沉默著。寒風(fēng)吹亂了她鬢角的發(fā)絲，拂過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掌心那被冰碴刺破的傷口早已凍得麻木。她低頭，看著懷中男人因痛苦而微微顫動的眼睫，看著他干裂唇邊殘留的一點水漬——那是她剛剛用雪水潤濕布巾，一點點浸潤進(jìn)去的。
這座城，太重了。重得讓她幾乎窒息。
就在這時——
“殿下！”
一個蒼老、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金屬質(zhì)感的聲音，在擁擠的人群中響起。
顏傾城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穿著殘破拒北城邊軍制式皮甲、須發(fā)皆白如雪的老卒，正拄著一根斷槍，艱難地?fù)荛_人群，朝她所在的斷墻走來。他的左臂齊肩而斷，空蕩蕩的袖管在寒風(fēng)中飄蕩。臉上縱橫交錯的刀疤如同蜈蚣盤踞，一只眼睛蒙著黑色的眼罩，僅剩的右眼卻亮得驚人，如同淬火的刀鋒！
他身后，跟著十幾個同樣穿著拒北城殘破軍服、身上帶著各種猙獰傷口的漢子。他們大多缺胳膊少腿，步履蹣跚，但眼神卻和那老卒一樣，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火焰！
人群下意識地為這支殘兵隊伍讓開了一條通路。所有的哭泣和喧鬧都暫時停歇了，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們身上。
老卒走到斷墻之下，僅剩的獨(dú)眼仰望著顏傾城，目光掃過她懷中昏迷的男人，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敬畏和感激。他猛地將手中的斷槍往凍土上重重一頓！
咚！
沉悶的聲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老朽王鐵山！”老卒的聲音如同破鑼，卻異常洪亮，穿透了寒風(fēng)，“拒北城陷前，趙老將軍麾下，火字營隊正！”
他猛地扯開自己殘破的皮甲，露出精赤的上身！那布滿刀疤和凍瘡的胸膛上，赫然烙印著一個猙獰咆哮的狼頭——那是拒北邊軍永不屈服的象征！
“城破了！老將軍戰(zhàn)死了！弟兄們……死絕了！”王鐵山的獨(dú)眼中滾下渾濁的熱淚，聲音卻更加高昂，“但我們這些老骨頭！這些殘廢！爬出來了！被狄戎狗當(dāng)畜生一樣趕到了這里！”
他猛地抬起僅存的右臂，指向周圍擁擠、絕望的人群，又指向那道沉默矗立、散發(fā)著青灰色金屬光澤的冰墻，最后，指向顏傾城！
“顏帥！您打開了門！給了我們這些喪家之犬！這些等死的老弱婦孺！一條活路！這份活命之恩！拒北城的魂！記下了！”
他頓了頓，僅剩的獨(dú)眼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
“可這活路！不是白給的！不是躺著等死的！”
“狄戎狗想把我們當(dāng)累贅！當(dāng)耗死你們的毒藥！做夢！”
“我們拒北城的種！就算只剩一口氣！就算沒了胳膊腿！脊梁骨——也是鐵打的??！”
“嘩啦！”
王鐵山猛地從背后抽出一柄刀！那是一柄斷刀！刀身只剩下尺余長，布滿了缺口和暗紅的血銹！刀柄纏著的麻繩早已被血浸透，變成黑褐色！
他雙手捧著這柄殘破的斷刀，如同捧著最神圣的祭品！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注視下，他一步一瘸，極其艱難卻無比堅定地走到那道青灰色的冰墻之下！
“老伙計……”他低頭看著手中的斷刀，布滿刀疤的臉上露出一絲近乎溫柔的神情，粗糙的手指拂過冰冷的刀身，“跟了我三十年……飲過狄戎的血，砍過叛賊的頭……現(xiàn)在，再幫老兄弟一把！”
話音未落！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王鐵山猛地舉起那柄殘破的斷刀，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狠狠刺向冰墻下方一處尚未被完全凍結(jié)的泥土縫隙！
噗嗤！
斷刀深深沒入凍土！只留下纏著血污麻繩的刀柄，裸露在冰冷的空氣中！
“此刃！飲過狄戎血！”王鐵山猛地挺直佝僂的脊背，僅剩的獨(dú)眼燃燒著熊熊火焰，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吼，聲音穿金裂石，響徹整個不歸城：
“今鎮(zhèn)——不歸魂?。。 ?/p>
“鎮(zhèn)不歸魂！”
“鎮(zhèn)不歸魂！”
他身后那十幾名拒北城殘兵，如同被點燃的干柴，爆發(fā)出震天的嘶吼！他們紛紛拔出自己殘破的兵器——斷劍、豁口的斧頭、只剩半截的矛桿……如同朝圣般，走到冰墻之下，用盡力氣，將那些陪伴自己征戰(zhàn)半生的殘兵，狠狠刺入、釘入冰冷的墻根泥土之中！
噗！噗！噗！
利器入土的聲音，如同沉悶的戰(zhàn)鼓，一聲聲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短暫的死寂之后——
“爹——！你的刀！”一個瘦弱的少年從人群中哭喊著沖出，撲到冰墻下，將一柄同樣殘破、沾滿血污的腰刀，狠狠刺入泥土！
“當(dāng)家的！你的弓！”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踉蹌著上前，將一張斷了弦、弓臂開裂的硬弓，用力砸進(jìn)凍土！
“大哥！你的槍頭！”一個斷了腿的青年，拖著殘軀爬行，將一枚磨得锃亮、卻彎曲變形的槍頭，死死按進(jìn)墻根縫隙！
如同燎原的星火！
一個！兩個！十個！百個！
無數(shù)拒北城的難民，無論是老卒還是婦孺，都掙扎著，哭喊著，將自己身邊僅存的、能代表他們過往和抗?fàn)幍奈锛幻渡P的箭簇，一塊刻著名字的軍牌，甚至只是一片染血的衣襟……如同最神圣的祭品，用力地、深深地，塞進(jìn)那道青灰色的冰墻縫隙之中！釘入城墻下的凍土！
冰墻之下，迅速形成了一片由殘兵、遺物、血淚和誓愿組成的……悲壯祭壇！
無聲的誓言，在寒風(fēng)中回蕩！
拒北城的魂，融入了不歸城的骨！
絕望的陰霾，被這悲壯到極致的一幕，狠狠撕開了一道口子！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悲愴、熱血和不屈的力量，如同地火般在擁擠的人群中奔涌！
顏傾城站在斷墻之上，寒風(fēng)卷起她火紅的狐裘。她看著下方那悲壯的祭獻(xiàn)，看著那道被無數(shù)殘兵遺物“釘”入大地、仿佛被賦予了不屈靈魂的冰墻，看著王鐵山那如同標(biāo)槍般挺立、最終力竭緩緩倒下的身影……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她的眼眶！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血腥的味道。那不是絕望，是燃燒！
她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電，掃過同樣被震撼得無以復(fù)加的陳平等人，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傳令！開府庫！不是糧庫！是軍械庫！把里面所有廢棄的、破損的犁頭、鋤刃、鐵鍬頭……全部分發(fā)下去！”
“以拒北城老卒為骨！所有能動彈的男丁，無論老幼，編入‘復(fù)墾營’！城墻根下！廢墟之中！所有能刨開的凍土！給本帥一寸寸地翻！挖野菜！刨草根！掘鼠洞！老天爺不給我們活路？我們自己刨！”
“婦孺老弱，以孫婆婆為首，編入‘拾荒營’！拆掉所有殘存房屋！把里面的木頭、草席、破布……凡是能燒的、能用的，全部分類整理！廢墟里的每一片碎瓦，每一塊斷磚，都給本帥撿回來！重建家園，從一磚一瓦開始！”
“傷兵營所有輕傷者，協(xié)助維持秩序！敢有哄搶、斗毆、散布謠言亂我軍心者——?dú)o赦！”
一連串的命令，如同疾風(fēng)驟雨，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狠狠砸下！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碎了絕望的堅冰！
“遵命——?。?！”陳平等人被這決絕的意志徹底點燃，嘶吼著領(lǐng)命而去！
死氣沉沉的不歸城，如同被投入了燒紅烙鐵的冰水，瞬間沸騰了！
軍械庫的大門被轟然撞開！銹跡斑斑、豁口無數(shù)的廢棄農(nóng)具被迅速分發(fā)下去！拒北城的老卒們?nèi)缤匦抡业搅酥餍墓?，拖著殘軀，嘶吼著指揮那些分到工具、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的男丁，如同螞蟻般涌向城墻根下、廢墟深處！堅硬的凍土在無數(shù)破鋤爛鎬的瘋狂挖掘下，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泥土翻飛！野菜根、枯草根、甚至冬眠的蛇鼠……所有能入口的東西，都被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
婦孺營在孫婆婆嘶啞卻堅定的指揮下，如同工蟻般涌向廢墟。她們用凍得通紅的雙手，費(fèi)力地搬開沉重的斷梁，清理著碎磚瓦礫，將尚能使用的木料、草席、破布分門別類。孩子們在廢墟間穿梭，將撿到的每一塊稍微完整的磚頭、每一片碎瓦，都視若珍寶地送到指定的堆放點。
叮叮當(dāng)當(dāng)！吭哧吭哧！呼喊號子！
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雜亂卻充滿生機(jī)的交響！絕望的氣息被一種近乎原始的、為了生存而迸發(fā)的巨大力量所取代！冰冷的廢墟之上，熱火朝天的重建景象，以一種悲壯而頑強(qiáng)的方式，鋪展開來！
顏傾城抱著昏迷的男人，緩緩走下斷墻。她穿過忙碌的人群，走向城中唯一還保留著屋頂?shù)?、被臨時征用為統(tǒng)帥居所和傷患安置點的破敗小院。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雜著藥味、汗味和淡淡血腥氣的溫?zé)釟庀涿娑鴣?。昏暗的光線下，擠滿了重傷員。痛苦的呻吟聲低低地回蕩著。僅存的幾個醫(yī)官和幫忙的婦人，如同陀螺般穿梭其間。
顏傾城小心地避開地上的傷者，走到最內(nèi)側(cè)一個相對避風(fēng)的角落。那里鋪著一層還算干凈的干草。她輕輕地將懷中的男人放下，用火狐裘仔細(xì)蓋好。他依舊攥著她那片衣角，力道未松。
她剛想掰開他的手指，去幫忙處理傷患。
突然——
昏迷中的男人，身體猛地一顫！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壓抑的、極其痛苦的咕噥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他沾滿血污的右手，無意識地、卻帶著一種本能的恐慌和巨大的力量，猛地抬起！
這一次，不再是攥衣角！
那只滾燙、粗糙、帶著細(xì)微電流刺痛的大手，如同尋找失落的珍寶，帶著不容置疑的霸道和深入骨髓的依賴，穿過昏暗的光線，精準(zhǔn)地、死死地——抓住了顏傾城正欲抽離的手腕！
力道之大，讓她瞬間感覺腕骨都在呻吟！
他緊閉的眼皮下，眼球瘋狂地轉(zhuǎn)動！破碎的、冰冷的囈語如同失控的電流，再次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中迸出：
“基地…清除…指令…錯誤…”
“能量…鎖定…失敗…”
“目標(biāo)…重新…鎖定…”
囈語陡然變得尖銳、混亂！仿佛兩個靈魂在體內(nèi)進(jìn)行著殊死搏殺！
顏傾城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又是“清除指令”！“目標(biāo)鎖定”！
她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腕，卻被他死死攥住，紋絲不動！那滾燙的體溫和狂暴的電流刺痛，如同烙印般傳遞過來！
就在這混亂的囈語達(dá)到頂點，他體內(nèi)的能量似乎又要失控暴走的剎那——
他沾滿血污的嘴唇猛地翕動，一個名字，帶著一種近乎泣血的掙扎和一種奇異的、超越一切冰冷指令的確認(rèn)感，無比清晰地、如同驚雷般炸響在顏傾城耳邊：
“……顏…傾城……”
目標(biāo)鎖定——顏傾城！
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掙扎！而是一種清晰的、執(zhí)拗的宣告！仿佛在對抗著某種無形的程序，重新錨定了存在的意義！
緊接著，那狂暴混亂的囈語戛然而止！他緊攥著顏傾城手腕的力道，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更加用力，仿佛要將她的手腕融入自己的骨血！緊鎖的眉頭在痛苦中，卻奇異地舒展了一絲。灼熱的呼吸噴吐在她的手腕上，滾燙而沉重。
他不再囈語，只是如同一個在驚濤駭浪中終于抓住浮木的溺水者，死死攥著她的手，沉入了更深、卻似乎更安穩(wěn)的昏迷之中。
昏暗的角落里，顏傾城半跪在干草上，手腕被那只滾燙的大手死死禁錮。她低頭，看著他慘白臉上那殘留的痛苦痕跡，感受著手腕上傳來的、如同脈搏般跳動的滾燙溫度和他最后那聲清晰的“顏傾城”……
心口那塊緊貼肌膚的古玉，毫無征兆地再次變得滾燙！一股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磅礴、更加清涼柔和的暖流，洶涌地涌入她的身體，又順著兩人緊握的手腕，源源不斷地渡入他的體內(nèi)。
冰城之外，是狄戎鐵騎虎視眈眈的死亡圍困。
冰城之內(nèi)，是廢墟之上如火如荼的艱難重生。
破屋一隅，她與他，在冰冷與滾燙的糾纏中，在混亂與守護(hù)的囈語里，命運(yùn)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纏繞得更加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