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二十八年,夏至。
皇城的暑氣已經(jīng)很重了。知了在枝頭聲嘶力竭地叫著,陽光透過繁茂的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攝政王府的玉蘭樹早已落盡了花,枝繁葉茂,像一把撐開的綠傘,遮住了半個庭院的暑氣。
凌淵坐在書房里,手里拿著一份奏折,卻有些心不在焉。案頭的青瓷瓶里,插著幾枝新鮮的荷花,是剛從荷塘里摘來的,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卻驅(qū)不散他心底的燥熱。
“王爺,江南的奏報來了。”侍從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手里捧著一份奏折,“說是那邊的水災已經(jīng)控制住了,百姓們都已經(jīng)安置好了。”
凌淵接過奏折,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放在一邊:“知道了?!?/p>
侍從猶豫了一下,又道:“王爺,您不是說,等江南安定了,就去那邊看看嗎?現(xiàn)在正好是時候,江南的荷花開得正盛呢。”
江南。
凌淵的心猛地一跳。
他確實說過要去江南,替蘇沐看看那里的春色,那里的流水,那里的荷花??烧娴搅丝梢詣由淼臅r候,他卻又有些猶豫了。
他怕。
怕到了江南,看到那些蘇沐曾經(jīng)向往的風景,會忍不住想起他;怕觸景生情,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怕那個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江南,會打碎他最后的念想。
“再等等吧?!绷铚Y的聲音有些沙啞,目光落在窗外那棵玉蘭樹上,“等處理完手頭的事再說?!?/p>
侍從應(yīng)了聲“是”,退了出去。書房里又恢復了寂靜,只剩下窗外知了的叫聲,和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
凌淵拿起筆,卻怎么也寫不下去。他的腦海里,全是蘇沐的影子——蘇沐笑著說“江南的荷花開得最好看”,蘇沐皺著眉說“江南的雨太纏綿”,蘇沐期待地說“等我們?nèi)チ私希欢ㄒ獓L嘗那里的桂花糕”。
那些細碎的話語,像一顆顆種子,在他的心里生根發(fā)芽,長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遮住了所有的陽光。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他會被這份思念徹底淹沒。
“備車。”凌淵猛地站起身,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去江南。”
江南的暑氣,比皇城更甚。
濕熱的空氣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罩在身上,黏膩得讓人難受。可凌淵卻覺得,這份濕熱里,帶著一種久違的親切——這是蘇沐曾經(jīng)向往的地方,連空氣里都仿佛帶著他的氣息。
他們的馬車停在蘇州城外的一家客棧里??蜅ER河而建,推開窗戶,就能看到碧綠的河水,和河面上穿梭往來的烏篷船。船夫的號子聲,婦人的叫賣聲,孩子的嬉笑聲,交織在一起,熱鬧得像一幅流動的畫。
“王爺,要不要出去走走?”侍從問道。
凌淵點了點頭,拿起那件素色的披風。他沒有穿官服,只是一身普通的青布長衫,看起來像個游學的書生。他不想被人認出來,只想安安靜靜地走走,看看蘇沐曾經(jīng)向往的地方。
沿著河邊的石板路慢慢走著,凌淵的目光不停地掃過周圍的一切。白墻黛瓦的民居,爬滿了青藤的院墻,路邊賣花姑娘籃子里嬌艷的荷花,還有坐在河邊石階上捶打衣裳的婦人……每一幅畫面,都像蘇沐曾經(jīng)描述過的那樣,溫柔而鮮活。
他仿佛能看到蘇沐站在他身邊,笑著說:“凌淵,你看,這里是不是很美?”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抹想象中的身影,卻只抓到了一把濕熱的空氣。
“蘇沐……”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聲音里帶著濃濃的失落。
走到一座石橋上時,凌淵停住了腳步。橋下的河水清澈見底,能看到水底的鵝卵石,和偶爾游過的小魚。一個穿著紅衣的姑娘,正坐在烏篷船的船頭,手里拿著一支荷花,笑著對岸邊的人揮手。
那笑容,像極了蘇沐。
明亮,溫暖,帶著一種能照亮一切的力量。
凌淵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追了上去??蔀跖翊芸炀拖г诹撕拥赖墓战翘?,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聲,和一縷淡淡的荷香。
他站在橋頭,看著空蕩蕩的河道,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掏空了,只剩下無盡的空虛和失落。
原來,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就像他和蘇沐。
就像這場遲到的江南之行。
夜幕降臨,江南的暑氣漸漸消散了些。
凌淵坐在客棧的窗前,看著河面上亮起的燈籠。一盞盞紅燈籠,像一顆顆溫暖的星辰,在水面上搖曳著,映得河水都變成了紅色。
“客官,要不要嘗嘗我們這里的桂花糕?”店小二端著一盤糕點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熱情的笑容,“這可是我們蘇州的特產(chǎn),甜而不膩,可好吃了?!?/p>
桂花糕。
凌淵的心猛地一抽。
他想起蘇沐總說,江南的桂花糕是最好吃的,軟糯香甜,帶著桂花的清香。他還說,等他們?nèi)チ私?,一定要買上一大盒,坐在河邊慢慢吃。
“好?!绷铚Y的聲音有些沙啞,拿起一塊桂花糕,放在鼻尖輕嗅。
淡淡的桂花香,混著糯米的甜香,鉆進鼻腔,像蘇沐身上特有的氣息。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軟糯香甜,確實很好吃??伤麉s覺得,少了點什么——少了蘇沐的笑容,少了他的陪伴,再好吃的桂花糕,也變得索然無味。
吃到第三塊時,凌淵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糕點,從懷里掏出那枚刻著“平安”的鴛鴦佩,輕輕放在桌上。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玉佩上,泛著溫潤的光澤。
“蘇沐,”他低聲說,“你看,這里的桂花糕,真的很好吃??墒菦]有你,再好吃的東西,也沒有味道?!?/p>
“你說過,等我們來了江南,要一起坐在河邊吃桂花糕,要一起看河上的燈籠,要一起……”
話還沒說完,凌淵的喉嚨就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他拿起那枚玉佩,緊緊攥在掌心,指腹一遍遍撫過上面的紋路。冰涼的玉質(zhì),卻仿佛能感受到一絲微弱的溫度,像蘇沐留在上面的最后一點氣息。
他知道,這只是他的錯覺。
可他愿意相信。
愿意相信蘇沐還在他身邊,愿意相信他們還能一起看江南的風景,一起吃桂花糕,一起……走完剩下的路。
在江南待了半個月,凌淵幾乎走遍了蘇沐曾經(jīng)提起過的所有地方。
他去了杭州的西湖,看了“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盛景;他去了紹興的蘭亭,看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的雅致;他去了南京的秦淮河,看了“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繁華。
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想起蘇沐曾經(jīng)說過的話,想起他描述這些風景時眼里的向往。他會買上一份當?shù)氐奶禺a(chǎn),會摘下一朵路邊的花,會在河邊的石頭上坐下,靜靜地待上一會兒,仿佛這樣,就能離蘇沐近一點。
可他知道,無論他走多少路,看多少風景,都再也找不回蘇沐了。
就像這江南的美景,再美,也填補不了他心里的空洞。
離開江南的前一天,凌淵去了一家玉器店。店里的玉器琳瑯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他的目光,卻停留在了一枚玉佩上。
那是一枚和他懷里那枚幾乎一模一樣的鴛鴦佩,只是玉質(zhì)稍差了些。玉佩的邊角,也沒有被人反復摩挲過的痕跡。
“老板,這枚玉佩多少錢?”凌淵指著那枚玉佩問道。
老板笑著說:“客官好眼光,這可是我們店里的鎮(zhèn)店之寶,要五十兩銀子。”
凌淵沒有還價,直接付了錢,將那枚玉佩揣進了懷里。他知道,這枚玉佩再好,也不是蘇沐送他的那枚??伤€是想買下來,仿佛這樣,就能彌補一點什么。
彌補他對蘇沐的虧欠,彌補那場未能實現(xiàn)的約定。
回到皇城時,已經(jīng)是初秋了。
天氣漸漸涼爽起來,院子里的玉蘭樹開始落葉,一片片金黃的葉子,像一只只蝴蝶,在空中打著旋兒,緩緩落下。
凌淵走進書房,將那枚新買的鴛鴦佩,和蘇沐送他的那枚放在一起。兩枚玉佩并排擺在書案上,像一對相依相偎的戀人。
“王爺,宮里傳來消息,說太子殿下病了?!笔虖淖哌M來稟報,聲音里帶著一絲擔憂。
凌淵的心猛地一沉:“怎么回事?”
“說是受了風寒,一直咳嗽,還發(fā)著高燒,請了好幾個太醫(yī),都沒什么起色。”侍從回答道。
凌淵拿起披風,快步向外走去:“去皇宮。”
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太子的病,來得太蹊蹺了。
他想起蘇沐曾經(jīng)說過,太子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很容易生病。他還說,等他病好了,要帶他去江南看看,讓他長長見識。
可現(xiàn)在,蘇沐不在了。
他必須代替蘇沐,保護好太子。
這是他對蘇沐的承諾,也是他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
走到門口時,凌淵回頭看了一眼書案上的兩枚鴛鴦佩。月光透過窗戶照在上面,泛著溫潤的光澤。
“等我回來。”他低聲說,像是在對蘇沐承諾。
然后,他轉(zhuǎn)身走出了書房,腳步堅定地向皇宮走去。
院子里的玉蘭葉,還在一片片地落下,像一場無聲的告別。
凌淵知道,他和蘇沐的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可他和太子的路,才剛剛開始。
他會帶著蘇沐的期望,帶著對他的思念,好好地走下去,守護好這片江山。
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