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鎮(zhèn)的夜,總被潮水聲抱著。
石磊的茅草屋蹲在鎮(zhèn)子最東頭,像只曬癟的海螺。屋頂鋪著三層舊漁網(wǎng),網(wǎng)眼里還卡著去年的海菜干,風(fēng)一吹就簌簌響,倒比鎮(zhèn)西頭王木匠家的風(fēng)鈴還管用。墻角的柴禾碼得整整齊齊,橫是橫,豎是豎,比鎮(zhèn)上教書先生的書架還規(guī)矩——這是娘教的,她說“柴禾碼得齊,日子才不慌”。
今夜的潮水來得猛。
后半夜,石磊被一陣“哐當(dāng)”聲驚醒。窗戶被海風(fēng)撞開,咸腥味灌了滿屋子,像有人把整桶海水潑在了他臉上。他摸黑坐起來,腳剛落地,就聽見床下傳來“嗡嗡”的震動聲,像有只被困的海蜂在里面撲騰。
是那個木匣。
石磊的心猛地一跳。他摸索著點(diǎn)起油燈,昏黃的光線下,那個長約兩尺的黑檀木匣正擱在床底的舊木箱上,三道銅鎖銹跡斑斑,在燈光下泛著青綠色的光。最奇怪的是,他貼身放著的半塊玉佩,此刻正隔著粗布褂子發(fā)燙,像揣了塊剛從灶膛里扒出來的火炭。
這玉佩是十年前爹娘走時留下的。半塊,上面刻著個“守”字,玉質(zhì)溫潤,邊角被他摸得發(fā)亮。平日里除了洗澡,他從不離身,可從沒像今晚這樣燙過。
“娘的……”石磊低聲罵了句,彎腰把木匣抱出來。匣子很沉,抱在懷里像抱著塊礁石。他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三道銅鎖上的劃痕清晰可見——那是他八歲那年干的好事,拿塊石頭砸了半天,想看看里面是不是藏著糖,結(jié)果只在鎖上留下幾道白印子。
“守好它,就像守家。”
娘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來。十年前那個霧蒙蒙的早上,娘也是這樣把木匣塞進(jìn)他懷里,她的手冰涼,指甲縫里還沾著海泥。爹站在旁邊,背著那把用了半輩子的魚叉,眉頭皺得像揉皺的漁網(wǎng)。他們說要去迷霧灘那邊收網(wǎng),讓他乖乖在家等,可那天的潮水退了又漲,船塢里的“破浪號”空著肚子漂了回來,爹娘卻再也沒出現(xiàn)。
鎮(zhèn)上的人都說他們被“海猴子”拖走了。李伯偷偷抹著眼淚說:“石頭,以后伯養(yǎng)你?!笨墒谥溃锊皇瞧胀O民——哪有漁民會給孩子留個上了三道鎖的木匣?哪有漁民的玉佩會在漲潮的夜里發(fā)燙?
木匣的震動越來越厲害,銅鎖上的銹跡簌簌往下掉。石磊把耳朵貼在匣蓋上,里面?zhèn)鱽怼斑诉恕钡穆曇簦裼腥嗽谟弥讣纵p輕敲門,又像……又像他小時候把耳朵貼在娘肚子上聽見的心跳聲。
“誰在里面?”他試探著問,聲音在空蕩蕩的屋里顯得格外突兀。
沒有回應(yīng)。只有“咚咚”聲,不緊不慢,和窗外的潮水聲奇妙地合拍。
石磊的手心全是汗。他想起老秀才講過的故事,說有些寶貝會認(rèn)主,遇到危險就會發(fā)出警示。難道這木匣在提醒他什么?他低頭看了看懷里的玉佩,“守”字的刻痕里好像滲出了細(xì)沙般的金光,燙得他皮膚發(fā)疼。
突然,窗外傳來一陣嗚咽聲。
不是風(fēng)聲,也不是海浪聲。那聲音細(xì)細(xì)的,軟軟的,像有人用海螺吹不成調(diào)的曲子,忽高忽低,纏在窗欞上不肯走。石磊猛地站起來,油燈“哐當(dāng)”一聲撞在桌角,燈芯晃得人影扭曲。
這個聲音……他聽過。
十年前爹娘失蹤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的海風(fēng),也是這樣的嗚咽聲。當(dāng)時他縮在床底下,抱著木匣發(fā)抖,聽著那聲音從迷霧灘的方向飄過來,像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線,要把整個青溪鎮(zhèn)都拖進(jìn)海里去。
“別叫了!”石磊抓起墻角的柴刀,沖到窗邊。刀是他十五歲那年自己打的,刀背厚,刀刃寬,劈柴砍魚都順手。此刻他緊緊攥著刀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左眉的疤痕在燈光下一跳一跳的。
窗外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迷霧灘的方向灰蒙蒙一片,只有潮水拍打礁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像誰在遠(yuǎn)處敲著悶鼓。那個嗚咽聲消失了,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他的錯覺。
石磊站在窗邊,海風(fēng)灌進(jìn)他的粗布褂子,冷得他打了個哆嗦。他低頭看了看懷里的木匣,震動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三道銅鎖安安靜靜地趴在上面,像三只睡著了的老烏龜。只有胸口的玉佩還在發(fā)燙,“守”字的刻痕里,金光越來越亮,映得他的衣襟都泛著淡淡的金色。
他忽然想起李伯白天說的話:“迷霧灘昨晚又鬧鬼了——張老五說聽見海底有姑娘唱歌?!?/p>
難道不是鬧鬼?難道和這個木匣有關(guān)?和爹娘的失蹤有關(guān)?
無數(shù)個問題像潮水般涌進(jìn)石磊的腦子里。他抱著木匣坐在床沿,油燈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墻上,像個找不到家的游魂。他摩挲著銅鎖上的劃痕,想起小時候娘笑著拍他的頭:“傻小子,這匣子里藏著咱家的傳家寶,等你長大了才能看?!?/p>
現(xiàn)在他長大了,可爹娘不在了。
石磊把木匣放回床底,用舊漁網(wǎng)蓋好。他躺回床上,卻再也睡不著。胸口的玉佩漸漸涼了下去,可那“咚咚”的心跳聲,卻好像鉆進(jìn)了他的耳朵里,和窗外的潮水聲一起,一下一下地敲著他的耳膜。
潮來浪打浪,船歸港是家。
可他的家,到底在哪里?那個上了三道鎖的木匣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天快亮的時候,石磊終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早上,娘把木匣塞進(jìn)他懷里,爹蹲下來摸他的頭,說:“石頭,記住,守不住的別硬守,該放的就得放?!彼雴柕裁丛撌厥裁丛摲?,可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爹娘的船消失在迷霧灘的方向,像兩片被潮水帶走的葉子。
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爬上了窗欞。石磊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冰涼涼的,和普通的石頭沒什么兩樣。他走到床底,掀開舊漁網(wǎng),木匣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三道銅鎖依舊銹跡斑斑,仿佛昨晚的震動和嗚咽聲,都只是一場荒唐的夢。
可石磊知道,那不是夢。
他拿起墻角的柴刀,別在腰間。今天得去趟鎮(zhèn)西頭,找老秀才問問。那個總咳嗽的老頭,肚子里藏著比鎮(zhèn)上所有漁網(wǎng)加起來還多的故事,或許他知道些什么。
走出茅草屋的時候,潮水已經(jīng)退了。沙灘上留下一道道波紋,像誰用梳子梳過的頭發(fā)。石磊回頭望了望自己的小屋,屋頂?shù)呐f漁網(wǎng)在晨風(fēng)中輕輕搖晃,墻角的柴禾依舊碼得整整齊齊。
只是他知道,從今晚開始,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那個上了三道鎖的木匣,那半塊發(fā)燙的玉佩,還有迷霧灘傳來的嗚咽聲,像三顆扔進(jìn)平靜海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而他有種預(yù)感,這漣漪,遲早會變成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