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
張鐵錘那一聲如同炸雷般的低吼,裹挾著鐵與火的灼熱氣息,在破敗的茅屋里久久回蕩。他魁梧的身軀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古銅色的臉膛漲得發(fā)紫,那雙被爐火熏烤得銳利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火焰——那是對未知技藝的極致渴望,是對打敗認知的宏偉構想的徹底臣服!
“林兄弟!”張鐵錘的大手重重拍在林凡瘦削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讓林凡悶哼一聲,差點背過氣去。但張鐵錘渾然不覺,聲音嘶啞而急切,“你說!要俺老張干什么?!是木頭?是鐵料?還是人手?!俺這就去弄!”他此刻滿腦子都是那塊木板上簡陋卻魔力無窮的水車草圖,那“自己轉”、“提水澆地”、“多收糧食”的誘惑,如同烈酒般燒灼著他的血液。
林凡強忍著肩頭的劇痛和翻騰的氣血,艱難地吸了口氣?!皬垘煾导辈坏谩彼穆曇粢琅f虛弱,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冷靜,“水車太大太顯眼,現在做不了”
“???”張鐵錘高漲的熱情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瞬間僵住,黑紅的臉上寫滿了錯愕和失望,“那你說造水車”
“先造小的”林凡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張鐵錘帶來的、隨意丟在門口地上的幾件工具,一把鋤頭,一把鐮刀,還有半截廢棄的犁鏵。“造能讓村里人省力氣多刨食的東西!”他頓了頓,一字一頓地吐出三個字,“新、農、具!”
“新農具?”張鐵錘的眉頭擰成了疙瘩。農具?鋤頭?鐮刀?犁頭?這些東西他閉著眼睛都能打,還能打出什么新花樣?
林凡不再言語。他再次拿起那塊承載著希望的粗糙木板和黝黑的炭筆。這一次,他的手指雖然依舊因虛弱而顫抖,落筆卻異常堅定。
炭筆在木板上艱難地劃過。
第一幅圖:一把彎曲的犁轅。
張鐵錘的眼睛瞬間瞪圓!犁?犁轅不都是直的嗎?彎的?這怎么受力?
林凡沒有理會他的驚愕,繼續(xù)畫。彎曲的犁轅前端連接著一個短小的犁衡,套牲口的部分,下方是傾斜的犁箭,連接犁鏵的部件,最后是閃著寒光的犁鏵,V字形。整個犁架比常見的直轅長犁縮短了近三分之一!結構緊湊,線條流暢,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感。
林凡在彎曲的犁轅旁,用力寫下兩個字:“曲轅犁”。
“這”張鐵錘下意識地就想反駁,“彎的能行?牲口一拉不得折了?”
林凡抬起眼皮,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那眼神讓張鐵錘后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林凡的炭筆指向彎曲的犁轅:“力這樣走”他畫了一條代表拉力的弧線,沿著彎曲的犁轅向下傳遞,“省力轉向靈活”又指向縮短的犁衡和傾斜的犁箭,“入土深,翻土快,不跑偏”
寥寥數語,配合著那打敗性的圖形,瞬間擊中了張鐵錘這個資深鐵匠最核心的認知!他打了半輩子直轅犁,深知那笨重家伙的弊端——費力,轉向不靈,入土淺,翻土慢!眼前這個“曲轅犁”,結構完全不同,仿佛天生就是為了解決這些痛點而生的!
巨大的震撼讓張鐵錘呼吸粗重,他死死盯著那副簡陋的草圖,如同看著絕世珍寶!
林凡的炭筆沒有停。
第二幅圖:一個帶有弧度的、如同鳥喙般的彎曲鐵器,末端是鋒利的單面刃口,耬車的開溝器,耬鏵。
第三幅圖:一個方斗,下方連接著三根管子,管子末端連著開溝器,耬斗。
第四幅圖:耬斗下方,一個帶漏孔的小斗,旁邊畫了一個手搖的輪子,排種輪——播種機構!
“耬車”林凡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清晰,“一次開溝下種覆土三行齊頭并進,省時省力下種均勻深淺一樣”
張鐵錘徹底石化!他見過最先進的播種方式,也不過是兩人配合,一人挖坑,一人點種。眼前這東西一次開三條溝?還能同時下種、蓋土!這簡直是神跡!
“還有”林凡的炭筆最后落在最初畫的那把鋤頭上,在鋤板與鋤柄的連接處,畫了一個小小的、帶孔的金屬件,“這里加個鐵箍,用榫卯鉚死,鋤頭再猛也不脫頭!”
張鐵錘看著那小小的鐵箍設計,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鋤頭脫柄,是農人最常遇到的麻煩!加個鐵箍鉚死?如此簡單!卻又如此有效!為什么自己打了一輩子鐵,就沒想到?!
一種巨大的、混合著狂喜、羞愧和強烈求知欲的復雜情緒,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張鐵錘!他看著眼前這個瘦弱蒼白的少年,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引以為傲的“手藝”,在對方眼中,或許真的如同孩童玩泥巴般幼稚可笑!
“造!”張鐵錘猛地站起來,巨大的身軀帶起一陣風,他眼神赤紅,聲音如同宣誓,“林兄弟!俺老張這就回去!開爐!打鐵!刨木頭!三天!不!兩天!俺就把這‘曲轅犁’和那‘鐵箍鋤頭’給你弄出來!”他抓起那塊畫著草圖的木板,如同捧著圣物,轉身就要往外沖。
“等等!”林凡叫住他,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凝重,“東西造出來先別聲張!尤其是里正張老爺那邊的人!”
張鐵錘腳步一頓,黑紅的臉上閃過一絲了然和凝重。他用力點點頭:“俺懂!懷璧其罪!俺老張雖然是個粗人,這點道理還明白!放心!俺那鋪子偏,關起門來打,沒人知道!”說完,他不再停留,像一頭被點燃的蠻牛,撞開破門,魁梧的身影瞬間消失在凜冽的寒風里,留下屋內翻騰的炭火氣和一股名為“變革”的灼熱旋風。
爐火熊熊!張鐵錘那間低矮的鐵匠鋪里,火光晝夜不息。沉重的打鐵聲變得比以往更加密集、更加專注!不再是那種宣泄蠻力的狂砸,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誠的精準!
他依照林凡草圖上的尺寸和角度,他咬牙砍了自己留著做棺材板的兩塊硬木,用最好的木料,小心翼翼地刨削、打磨出那根前所未見的彎曲犁轅。每一次下刀,都帶著對圖紙的絕對信任和對未知效果的巨大期待。
鐵砧上,燒紅的鐵料被鍛打成林凡要求的形狀——帶有榫卯接口的鐵箍,弧度刁鉆的耬鏵雛形。汗水如同小溪般從張鐵錘虬結的肌肉上流淌下來,滴落在滾燙的鐵砧上,嗤嗤作響,瞬間化作白汽。他的學徒兒子一個同樣壯實的半大少年小石頭,被嚴令守在門口,不準任何人靠近。
兩天兩夜,不眠不休!
當第三天清晨第一縷慘淡的天光艱難地穿透鉛灰色的云層時,張鐵錘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鋪子里那兩件剛剛組裝完成的“神器”
一架結構緊湊、線條流暢的曲轅犁!彎曲的犁轅如同蓄勢待發(fā)的弓臂,短小的犁衡透著力量,傾斜的犁箭穩(wěn)穩(wěn)支撐著閃亮的V形犁鏵!整架犁透著一種精悍而高效的殺氣!
一把鋤頭!鋤板與木柄的連接處,被一個厚實的、帶著凸榫的鐵箍牢牢鉚死!張鐵錘用盡力氣掄起大錘猛砸鋤板,木柄紋絲不動!堅固得令人發(fā)指!
“成了!真成了!”張鐵錘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如同野獸般的低吼,巨大的疲憊被狂喜沖得無影無蹤!他像撫摸情人般撫摸著冰冷的犁轅和鋤頭,粗糙的手指感受著那超越時代的結構和力量,一種巨大的成就感混雜著對林凡的敬畏,幾乎要將他淹沒!
“爹這犁真能行?”小石頭看著那怪模怪樣的曲轅犁,撓著頭,一臉懷疑。
“閉嘴!你懂個屁!”張鐵錘瞪了兒子一眼,隨即又咧開大嘴,露出焦黃的牙齒,嘿嘿傻笑起來,“行不行試試就知道了!”
他扛起那架輕巧的曲轅犁,比直轅犁輕了近一半,拎著那把鉚死的鋤頭,像做賊一樣,避開村道,專挑偏僻的小路,再次來到了林凡那間破敗的茅屋前。
茅屋里,林凡在劉氏的攙扶下,已經能勉強站立。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更加銳利沉靜??吹綇堣F錘扛進來的東西,他眼中精光一閃!
“去河邊那塊硬地”林凡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知道,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實踐!是這片沉默而殘酷的土地!
劉氏攙扶著林凡,三人如同幽靈,悄無聲息地來到村后小河旁一塊有名的硬茬地。這片地因為靠近河灘,土質板結,夾雜著碎石,是村里公認最難耕的“骨頭地”,往年用直轅犁耕,兩頭壯牛都拉得吃力,翻出的土塊又大又硬。
張鐵錘解下自家?guī)淼囊活^瘦骨嶙峋的老黃牛,套上那架怪異的曲轅犁。
“林兄弟,真用這牛?”張鐵錘看著自家老牛那顫巍巍的腿,有點底氣不足。往年耕這地,至少得兩頭壯牛!
“套!”林凡言簡意賅。
張鐵錘一咬牙,將犁衡套在老黃牛肩上。老黃牛似乎也感受到了肩上陌生的器具,不安地甩了甩頭,打了個響鼻。
“駕!”張鐵錘低喝一聲,揚起了鞭子,沒舍得抽下去。
老黃牛低吼一聲,四蹄發(fā)力,向前邁步!
奇跡發(fā)生了!
預想中老牛拼盡全力犁鏵艱難啃土的景象并未出現!那彎曲的犁轅仿佛有魔力一般,牽引著力量順暢地向下傳遞!閃亮的V形犁鏵如同切豆腐般,輕松地切入板結的硬土!傾斜的犁箭將翻起的土塊流暢地向側面甩開形成整齊的壟溝!
老黃牛甚至沒有發(fā)出沉重的喘息!它拉著犁,步伐竟然顯得有些輕松?!泥土在犁鏵下發(fā)出歡快的、被撕裂的唰唰聲!一塊塊被翻起的深褐色土塊,均勻、細碎!效率之高,遠超直轅犁!
張鐵錘和小石頭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劉氏更是捂住了嘴,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打敗性的一幕!
“神器!真是神器啊!”張鐵錘激動得渾身發(fā)抖,聲音都變了調!
林凡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種冰冷的掌控感。他示意停下,指向旁邊一塊同樣板結的地:“張師傅試試那把鋤頭”
張鐵錘如夢初醒,抄起那把鉚死的鋤頭,走到另一塊硬地前。以往這種地,一鋤頭下去,震得虎口發(fā)麻不說,鋤頭還容易脫柄或者卷刃。他深吸一口氣,掄圓了胳膊,一鋤狠狠刨下!
噗!
鋤板深深嵌入硬土,只感到一股沉穩(wěn)的反震力傳來,虎口微麻,但鋤柄在鐵箍的鉚固下,穩(wěn)如磐石!拔出來一看,鋤板刃口完好無損!而刨開的土坑,又深又大!
“好!好鋤頭!”張鐵錘狂喜地大吼一聲!這鋤頭,省力,耐用,效率倍增!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而驚愕的聲音從旁邊的小路上傳來:“張鐵匠?你這犁還有鋤頭”
三人悚然一驚!猛地回頭!
只見一個穿著破爛棉襖、背著破筐、滿臉風霜皺紋的老農,正站在小路上,目瞪口呆地看著張鐵錘手中的新鋤頭,以及那頭拉著怪異曲轅犁、在硬地上輕松耕出深溝的老黃牛!正是村西頭最老實巴交的佃戶老陳頭!
老陳頭渾濁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一種看到救命稻草般的狂熱光芒!他種了一輩子地,太清楚眼前這一幕意味著什么了!省力!高效!能開硬地!這簡直是老天爺賜下的種地神器!
“老陳叔”張鐵錘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被看見了!
“張鐵匠!這犁還有這鋤頭”老陳頭激動得聲音都在抖,踉蹌著跑過來,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想去摸那彎曲的犁轅,“給俺試試行不?就試一下!俺那塊河灘地硬得跟鐵板似的往年得豁出半條命去”
張鐵錘看著老陳頭那充滿渴望的眼神,又看看旁邊林凡冰冷沉默的臉,一時犯了難。拒絕?于心不忍。答應?林兄弟說過要保密
就在張鐵錘猶豫的瞬間,一個陰陽怪氣、帶著濃重痞氣的聲音,如同毒蛇般從河岸邊的柳樹林后傳了出來:
“喲嗬!我說張鐵錘你這兩天關著門叮叮當當搗鼓啥呢?原來是弄出寶貝疙瘩了?”
柳樹后,轉出三個人影。為首一人,獐頭鼠目,穿著件半新不舊的綢面棉襖,雙手攏在袖子里,嘴角叼著根草莖,正是里正張老爺的遠房侄子兼頭號狗腿子——王癩子!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流里流氣的漢子,眼神不善地打量著張鐵錘手里的新農具,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
王癩子慢悠悠地踱過來,三角眼瞇著,先掃了一眼地上那被新犁輕松翻開的、深而細碎的泥土,又瞥了瞥張鐵錘手里那把鉚死的、明顯不凡的鋤頭,最后目光落在林凡那張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上,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意:
“好東西?。堣F匠,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本事?這犁,這鋤頭看著就帶勁!怎么?想自己藏著掖著發(fā)財?也不想想,這林家坳的地界兒,有啥好東西,能瞞得過我張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