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寨以西，更深的山，更險的路。遷徙的隊伍如同一條傷痕累累的巨蟒，
在嶙峋的怪石與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間艱難蠕動。沉重的背架壓彎了脊梁，
粗糲的繩索勒進皮肉，每一步都踏在濕滑的苔蘚或尖銳的碎石上。老人拄著削尖的木棍，
一步一喘，渾濁的眼睛里只剩下腳下方寸之地。孩子伏在大人汗?jié)竦谋成?，小臉蠟黃，
連哭鬧的力氣都已耗盡，只有偶爾幾聲壓抑的抽噎，像垂死小鳥的哀鳴。
空氣中彌漫著汗臭、草藥味，還有傷口潰爛和過度疲憊帶來的淡淡甜腥。
張鐵錘走在隊伍最前方，像一頭沉默開路的巨獸。他肩上扛著的已不是背架，
而是一架幾乎與他等高的、臨時拼湊的粗糙木輪車骨架，上面堆滿了沉重的鐵錠和打鐵工具。
汗水如同小溪，在他古銅色、布滿新舊傷痕的脊背上肆意流淌，每一步踏下，
腳下松軟的腐殖土都深深下陷。他手中的長柄砍刀，
原本寒光閃閃的刃口早已布滿了細密的崩口和卷刃，
綠色的苔蘚汁液和干涸發(fā)黑的血跡——那是劈砍荊棘藤蔓和偶爾遭遇的毒蛇猛獸留下的印記。
他幾乎不回頭，只是機械地揮舞著砍刀，斬斷前方一切阻礙，
為身后這條垂死的“巨蟒”開辟出一條勉強通行的血路。沉默，是他唯一的語言，
壓抑著隨時可能噴發(fā)的狂暴力量和對這無盡跋涉的滔天怒火。魯方佝僂著腰，
緊跟在幾個負責探路和鋪設(shè)簡易木軌（用于拖拽重物）的年輕人后面。
他臉上沾滿泥點和木屑，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原本就稀疏的頭發(fā)被汗水黏在額頭上，
像枯敗的雜草。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卷被汗水浸透、邊緣磨損嚴重的獸皮地圖，
另一只手不斷在虛空中比劃著，計算著角度和距離，
嘴里神經(jīng)質(zhì)地念叨著只有他自己能聽清的數(shù)字和方位。每一次隊伍因險峻地形停滯，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就爆發(fā)出駭人的焦慮，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低吼，催促著，咒罵著，
仿佛停下來就意味著死亡。林凡走在隊伍中段。他拒絕了擔架，堅持自己行走。
胸口的舊傷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邁步時都傳來尖銳的刺痛，如同有燒紅的鋼針在里面攪動。
他的臉色是一種病態(tài)的灰白，嘴唇毫無血色，唯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
像淬了寒冰的刀鋒，銳利地掃視著整個隊伍的狀況。他需要看到每一張疲憊絕望的臉，
需要聽到每一聲壓抑的呻吟，需要精確地判斷隊伍的狀態(tài)和周圍環(huán)境的兇險。
他的大腦如同一架高速運轉(zhuǎn)卻瀕臨過載的機器，
不斷計算著剩余的路程、消耗殆盡的糧食、疲憊至極的人心，
以及頭頂那片越來越詭譎、越來越吝嗇的天空。最初的幾場救命小雨過后，天，徹底變了臉。
云，消失了。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瞬間抹去，只留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鉛灰色穹窿，
低低地壓下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風，也消失了。
密林里那永不停歇的嗚咽聲、枝葉摩擦聲，都詭異地沉寂下來。
一種絕對的、死寂的悶熱籠罩了大地。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砂礫感，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樹葉失去了鮮活的綠色，
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卷曲、發(fā)蔫，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枯黃。腳下的腐殖土，
幾天前還帶著濕潤的彈性，此刻踩上去，竟發(fā)出干燥的、如同踩碎枯骨般的簌簌聲。干渴，
成了比荊棘毒蟲更可怕的敵人。水囊早已空空如也。隊伍里僅剩的幾個儲水皮囊被嚴密看管，
只有實在支撐不住的人，才能在魯方近乎苛刻的監(jiān)督下，分到一小口渾濁的救命水。
嘴唇干裂出血，喉嚨里如同塞滿了滾燙的沙礫。孩子們舔舐著樹葉上殘留的露水痕跡，
徒勞地吮吸著早已干枯的草莖?！八?，水”一個落在隊伍后面的老婦人，終于支撐不住，
枯瘦的手徒勞地伸向空中，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身體軟軟地癱倒在一叢同樣枯黃的蕨類植物旁，渾濁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點光彩。沒人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