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寨的夜,被一種無形的重壓碾得死寂。寨墻外呼嘯的山風卷過松林,發(fā)出嗚咽般的低吼,更添幾分凄惶。白日里王班頭那油光光的柿餅臉、劈斷枯樹的雪亮腰刀、還有那“三百兩白銀一百匹布”的敲骨吸髓,像冰冷的毒蛇,纏繞在每一個寨民的心頭。窩棚里透出的零星燈火,微弱而膽怯,仿佛隨時會被這濃重的黑暗和恐懼吞噬。
議事堂——一間由原木和茅草匆匆搭就的簡陋棚屋——中央,一堆篝火噼啪燃燒著,躍動的火光將圍坐的幾張面孔映照得明滅不定??諝饫飶浡淤|(zhì)煙草的辛辣味、汗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
張鐵錘像一尊生了銹的鐵塔,盤腿坐在最靠近火堆的粗糙木墩上。火光在他古銅色的臉膛上跳躍,卻化不開那凝固的、如同火山爆發(fā)前兆般的醬紫色。他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新淬好、還帶著余溫的矛頭坯子,粗糙的手指一遍遍刮過鋒利的邊緣,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刮擦著他繃緊到極限的神經(jīng)。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直直射向?qū)γ娉聊牧址玻?/p>
“忍!忍!還他娘的要忍到什么時候?!”他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低吼,壓抑著狂暴的力量,震得棚頂?shù)拿┎蒹湎聨卓|灰塵,“那狗日的王剝皮!他算個什么東西!一條搖尾巴的癩皮狗!敢在老子門口撒野!三百兩!一百匹布!他咋不把縣太爺?shù)氖号枳右捕藖碜屛覀兘又?!老子一錘子下去,保管讓他那張柿餅臉變成柿餅醬!躲躲藏藏!憋屈!真他娘的憋屈!”他越說越怒,握著矛頭坯子的手猛地攥緊,指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嘣聲,那冰冷的金屬似乎都要被他捏變形。
魯方坐在張鐵錘旁邊,佝僂著背,像個被霜打蔫的老農(nóng)。他手里捏著一小截炭筆,在一張粗糙的樹皮上反復畫著、擦著,畫的是寨子周邊崎嶇的山勢。炭筆劃在樹皮上的聲音又輕又澀,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抬起布滿愁緒的臉,眉頭擰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鐵錘話糙理不糙。可那是官差啊,今天打殺一個王剝皮容易,明天呢?后天呢?縣衙里還有張班頭李班頭!還有縣尉!還有縣太爺!他們手里握著大印,捏著王法!咱們咱們再能打,能打得過整個大胤朝的官兵嗎?”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充滿了對官府那龐大機器根深蒂固的恐懼,“這寨子是大家伙兒一木一石壘起來的好不容易有了口熱乎氣”他環(huán)視著簡陋的議事堂,目光里全是不舍和憂慮,“真要舍了?”
柱子坐在角落的陰影里,腰桿挺得筆直,像一桿標槍。他臉上還帶著下山盯梢沾染的風霜和疲憊,但眼神卻異常銳利,如同夜行的鷹隼。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形包裹,仿佛抱著千斤重擔?!傲窒壬彼穆曇舨淮?,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份量,“東西弄到了?!彼⌒囊硪淼亟忾_油布,露出里面幾本邊緣磨損、紙張泛黃發(fā)脆的線裝冊子。冊子的封面沒有任何字樣,但翻開內(nèi)頁,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記錄著某年某月某日,何人因何事,向縣衙哪位書吏、哪位班頭,送了“茶敬”、“鞋敬”、“節(jié)敬”若干銀兩或?qū)嵨?,一筆筆,觸目驚心。其中,“王班頭”的名字出現(xiàn)得尤其頻繁,數(shù)額也格外扎眼。柱子的手指點在其中一條記錄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王剝皮回去第二天就去了縣衙刑房見了李書辦密談了小半個時辰,出來的時候姓李的懷里鼓鼓囊囊”
林凡坐在主位,背對著篝火,大半張臉隱在陰影里,只有下頜的線條在火光勾勒下顯得異常冷硬。他沒有去看那本足以讓縣衙許多胥吏人頭落地的暗賬,也沒有回應張鐵錘的咆哮和魯方的憂慮。他的目光,越過跳躍的火焰,落在面前攤開的一張巨大的、由無數(shù)塊硝制過的獸皮拼接而成的地圖上。
地圖繪制得極其粗糙,筆觸是炭條的黑色,勾勒出磐石寨所在的山谷,以及周邊犬牙交錯的連綿群山、幽深峽谷、蜿蜒溪流。一些重要的山隘、水源地被特別標注。這是林凡帶領(lǐng)幾個腿腳最利索、方向感最好的年輕人,花了近兩個月時間,靠著雙腿丈量,靠著星辰辨認,靠著無數(shù)次攀爬和險死還生,一筆一畫“啃”出來的心血。地圖上,代表磐石寨的那個小小圓圈,像一個被無數(shù)黑色線條和陰影包圍的孤島。
林凡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靜,緩緩在地圖上移動。指尖劃過磐石寨所在的山谷,向北,是一片標注著“瘴癘之地,毒蟲密布”的未知區(qū)域;向南,是通往山下集鎮(zhèn)和官道的唯一出口,此刻已被他用濃重的炭筆打上了一個巨大的、猙獰的叉!那個叉,如同王班頭劈斷的枯樹,宣告著這條路的徹底斷絕。
他的手指沒有停,繼續(xù)向西移動。地圖上,西邊的群山更加高聳險峻,線條更加密集扭曲,大片區(qū)域是令人心悸的空白,只零星標注著“斷崖”、“深澗”、“絕壁”等字樣。最終,他的指尖停留在一片用細密炭點標注的、形似巨大蝙蝠翅膀的陰影區(qū)域邊緣。那里,沒有任何文字說明,只有一個用炭筆狠狠戳下的、幾乎要穿透獸皮的黑色圓點!圓點旁邊,散落著幾個極其潦草、卻透著森然寒意的炭筆小字:黑風疑似巢穴?
林凡的手指,就懸停在這個黑色圓點的上方,久久不動。篝火的光芒跳躍在他指尖,在那片代表未知與兇險的陰影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議事堂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張鐵錘粗重的喘息,還有魯方手中炭筆無意識劃在樹皮上的沙沙聲。柱子抱著那本暗賬,如同抱著燒紅的烙鐵。張鐵錘死死盯著林凡懸停的手指,赤紅的雙眼里,狂暴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更深的、帶著血腥氣的凝重所取代。魯方停下了劃動,渾濁的老眼緊緊盯著地圖上那個黑色圓點,握著炭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王剝皮不是結(jié)束?!绷址驳穆曇艚K于響起,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清晰得令人心頭發(fā)寒,“他只是一條聞到腥味的鬣狗。他背后的縣衙,他背后盤踞在縣城里的門閥、地主、糧商他們才是真正的餓狼。我們織的布,換走了糧食,動了他們的盤子。我們藏在這山里,他們摸不清底細,就像眼里揉進了一粒沙子?!彼D了頓,目光掃過張鐵錘和魯方,“今天能來一個王剝皮敲詐,明天就能來一支官兵‘剿匪’!理由?暗賬上那些名字,隨便按一個‘通匪’的罪名,就夠我們死一百次!”
張鐵錘的拳頭捏得更緊了,指節(jié)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嘣聲,但他沒有再咆哮,只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
“打鐵要趁熱?!绷址驳哪抗庵匦侣浠氐貓D上,手指猛地向西,堅定地指向那片空白區(qū)域,指向那個黑色圓點的更西方!“磐石寨,太小了!太淺了!它擋不住官府的刀!更經(jīng)不起任何一次天災人禍!就像放在砧板上的肉!”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們要找的,不是一個窩!是一個能藏兵!能積糧!能煉鐵!能讓我們真正把腰桿子挺起來!讓那些餓狼的刀砍下來也要崩掉幾顆牙的根基之地!”
他的手指在地圖西邊那片代表著更深邃、更險惡的未知群山中,重重地畫了一個圈!那圈,劃破了磐石寨的孤島,也劃破了籠罩在眾人心頭的絕望迷霧,指向一片更黑暗、卻也蘊含著無限可能的深淵!
“那里?”魯方失聲叫了出來,手指顫抖地指向地圖西邊那大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和標注的“斷崖”、“深澗”,“林先生!那是真正的絕地!老輩人都不敢進去!傳說有吃人的山魈!有去無回的鬼打墻!咱們拖家?guī)Э?,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走?怎么活??/p>
“活路從來不在別人畫好的圈里!”林凡猛地站起身,篝火的光芒瞬間照亮了他整張臉。那張臉上不再有刻意的惶恐和偽裝,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后淬煉出的、如同磐石般的冷硬和銳利。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也仿佛穿透了簡陋的棚壁,落在外面那些在恐懼中煎熬的寨民身上。
“怕山魈?我們的刀難道是木頭削的?怕迷路?”林凡指向地圖上那些由無數(shù)個微小標記串聯(lián)起來的、代表他們親自探索過的路徑,“這圖上的每一道山脊,每一條溪流,都是我們用命探出來的!這就是我們的路標!怕拖累?”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老人孩子走不快,我們就造更輕便的背架!傷員走不動,我們就輪換著抬!糧食不夠,我們就勒緊褲腰帶!把最后一口糧,留給探路的人!把最暖的布,裹在最小的孩子身上!”
他猛地一拍那張攤開的、承載著所有希望和兇險的獸皮地圖,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沒有退路!只有向前!向西!鉆進更深的山!找到那個能讓我們把根扎下去!能把拳頭攥起來的地方!現(xiàn)在!”林凡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軍令,“柱子!”
“在!”柱子像彈簧一樣蹦起來。
“帶上你的人!挑最機靈、最膽大、腿腳最好的!明天天不亮就出發(fā)!沿著我們上次探到的‘鷹愁澗’那條線,繼續(xù)向西摸!給我把路探出來!把水找出來!把能扎營的地方畫出來!尤其…”林凡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圖上那個黑色圓點(黑風寨)的西側(cè)空白區(qū)域,“這一片!給我一寸一寸地啃清楚!我要知道那里有沒有能扼守的峽谷!有沒有能開墾的谷地!有沒有煤!”
“煤”字出口,張鐵錘猛地抬起了頭,赤紅的雙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那黑色的石頭!那能點燃地獄之火、熔化頑鐵的神物!
“明白!”柱子用力抱緊懷里的暗賬,仿佛那沉重的冊子給了他無窮的力量,“就是爬!也要把西邊的路爬出來!”
“魯師傅!”
魯方下意識地挺直了佝僂的背。
“把寨子里所有的木材、繩索、麻布都給我集中起來!發(fā)動所有人!給我趕制!結(jié)實的背架!輕便的擔架!足夠所有人至少支撐半個月的干糧袋!要快!要結(jié)實!這是保命的家伙!”林凡語速極快。
“好,好!”魯方用力點頭,眼中雖然還有憂慮,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出來的狠勁。
“張師傅!”林凡最后看向那尊沉默的鐵塔。
張鐵錘緩緩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幾乎頂?shù)搅说桶呐镯?。他手里的矛頭坯子不知何時已被他捏得微微變形,邊緣深深嵌入了掌心,滲出一絲暗紅,他卻渾然不覺。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林凡,里面翻騰的怒火已經(jīng)沉淀下去,化為一種近乎凝固的、帶著血腥味的殺伐之氣。
“把爐火給我燒到最旺!”林凡的聲音冰冷如鐵,每一個字都帶著金鐵交鳴的決絕,“把所有能熔的鐵!全熔了!不要矛頭!不要箭頭!給我打砍刀!要長柄!要厚重!要能劈開荊棘!能砍斷骨頭!每人至少一把!這是開路的刀!也是砍向豺狼的刀!”
“好!”張鐵錘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個字,如同悶雷炸響。他猛地轉(zhuǎn)身,抓起靠在墻邊的沉重鐵錘,大步流星地沖出了議事堂,魁梧的身影瞬間融入外面的黑暗,只留下沉重的腳步聲和一股凜冽的殺氣。
議事堂里,只剩下篝火噼啪燃燒的聲音,還有林凡沉重的呼吸。他緩緩坐回木墩,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用力地揉搓著冰冷而疲憊的臉頰。陰影再次籠罩了他大半面容。
劉氏端著一碗熱氣騰騰、散發(fā)著濃重藥味的湯劑,無聲地從側(cè)面的小門走了進來?;鸸庥痴障?,她的臉色比林凡好不了多少,蒼白中透著深深的憂慮,眼角的皺紋仿佛一夜之間深了許多。但她端著藥碗的手卻很穩(wěn),腳步也很輕,走到林凡身邊,默默地將藥碗放在他旁邊的木墩上。
“默兒,藥”她的聲音很輕,帶著無法掩飾的沙啞和心疼。
林凡停下揉搓臉頰的動作,抬起頭?;鸸馓S在他眼中,映出深不見底的疲憊,但更深處,卻有一種如同淬火精鋼般的、冰冷而堅定的光芒。他沒有看藥碗,目光越過劉氏,似乎穿透了簡陋的棚壁,投向西邊那片未知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群山。
他伸出手,沒有去端藥碗,而是輕輕握住了劉氏那只布滿老繭、微微顫抖的手。那手冰涼。
“娘,”林凡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宣告,“別怕。路是人走出來的。沒有路我們就劈出一條來!”
他的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按在了腰間。那里,貼身藏著一把張鐵錘新打制的、尚未開刃的短匕。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也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