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徑直走到我和劉肥身邊,沒有點燈,只是借著從草席縫隙透入的、極其微弱的天光,摸索著解下背上一個同樣濕漉漉、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解開油布,里面竟是一件半舊的、厚實的羊皮襖子!皮毛在黑暗中泛著溫潤的光澤。
“披上!”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不由分說地將那件還帶著他體溫的羊皮襖塞到我懷里,“山里寒氣重,凍出病來就麻煩了!”
那羊皮襖入手沉甸甸的,帶著他身體的余溫,瞬間驅散了包裹著我的刺骨寒意。我愣住了,下意識地抱緊了襖子,指尖觸摸到那柔軟厚實的皮毛,一股暖流順著指尖直抵心尖。這荒山野嶺,他是從哪里弄來的?搶來的?還是……用他那點微薄的、可能存在的“繳獲”換來的?目光落在他濕透的單薄衣袍上,那粗布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輪廓,他難道不冷?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疑問,咧了咧嘴,露出一個在黑暗中顯得有些模糊的笑容,牙齒在微光下白得晃眼:“老子火氣旺,扛凍!” 說著,他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輕輕撫過劉肥在睡夢中依舊緊蹙的眉頭,動作竟是前所未有的輕柔。那常年握刀劍、生滿厚繭的手指,此刻笨拙地拂去孩子臉頰上沾著的草屑。
“這小子,像你?!彼穆曇舻统料氯?,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溫柔的沙啞,“眉眼像,這股子倔勁……也像。”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在黑暗中轉向我,那里面跳躍著篝火映照下微弱的、卻異常明亮的光,“雉兒,委屈你了?!?/p>
“委屈”二字,像兩根燒紅的炭,猛地燙在我心上。從沛縣富庶的呂家小姐,到如今這芒碭山野人般的處境,餐風露宿,朝不保夕……這何止是委屈?簡直是翻天覆地的傾覆!可此刻,抱著懷中帶著他體溫的羊皮襖,看著他蹲在眼前、被疲憊和風霜刻滿痕跡卻依舊挺直的脊梁,聽著他這難得的一句近乎笨拙的溫言……那積壓了太久太久的酸楚、怨懟、恐懼,竟奇異地被一種更洶涌、更復雜的情緒沖散了。
“跟著我劉季,”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低沉、緩慢,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承諾,像鐵錘砸在砧板上,每一個字都迸濺出火星,“會好的。一定!這天下……”他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窩棚低矮的頂棚,投向外面漆黑如墨、殺機四伏的夜空,投向那看不見卻已在他心中熊熊燃燒的烽火,“這天下,老子要定了!到時候,你和阿肥,再不用受這份罪!”
不再是那個雨夜亡命奔逃時模糊的“活命”,而是清晰無比的“要定了這天下”!野心如同熔巖,在他眼中沸騰奔涌,帶著焚盡一切的熾熱。那光芒如此灼目,如此霸道,瞬間驅散了窩棚里所有的陰冷和恐懼。
篝火的光芒透過草席的縫隙,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跳躍,勾勒出堅毅如巖石的輪廓。我抱著溫暖的羊皮襖,看著他眼中那不容置疑、仿佛能點燃整個黑夜的野心之火,聽著他胸腔里那如同戰(zhàn)鼓擂動般的低沉誓言……心,像是被投入滾水中的堅冰,在劇烈的震蕩中,那些尖銳的棱角正被一種陌生的、滾燙的力量悄然融化。一股混雜著酸楚、震撼,以及一種近乎認命的、在絕境中滋生的強烈依附感,如同藤蔓,悄然纏繞上我冰冷的心房,越收越緊。
芒碭山的風霜還未褪盡,那席卷天下的烽火已以燎原之勢燒遍了關東大地。劉邦的隊伍,如同滾雪球般膨脹起來。那些被暴秦苛政壓彎了腰的農夫,那些走投無路的刑徒,那些心懷叵測的豪強……無數雙帶著不同欲望的眼睛匯聚在他那面簡陋的赤旗下。他不再是芒碭山中那個帶著幾百亡命徒掙扎求生的“赤帝子”,他成了沛公,成了武安侯,成了西入咸陽、約法三章、令關中父老簞食壺漿以迎的“仁義之師”統(tǒng)帥。
然而,這如日中天的上升之勢,卻在鴻門宴那杯毒酒般的觥籌交錯后,被硬生生攔腰斬斷。項羽,那個如同魔神降世的西楚霸王,用他無匹的武力和滔天的怒火,將劉邦從富庶的關中一腳踹回了貧瘠的巴蜀漢中。漢王,一個帶著枷鎖的虛名,一片被群山鎖閉的囚籠之地。
漢中的棧道在身后被濃煙烈火吞噬,那是張良的計策,示弱于敵,麻痹那只虎視眈眈的猛虎。我抱著年幼的盈兒,坐在搖晃的馬車里,回望那沖天而起的滾滾黑煙,如同看著我們親手燒斷的歸途。前路是陌生的蜀道,崎嶇艱險,如同命運的咽喉。劉邦策馬行在隊伍最前方,他的背影依舊挺拔,但那份在芒碭山、在入咸陽時睥睨天下的張揚,此刻卻沉淀成一種山岳般的沉默。他勒馬駐足,最后看了一眼那燃燒的棧道,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躍著,那不是絕望,而是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終將爆發(fā)的陰鷙。
漢中王府,與其說是王府,不如說是一座稍大些、依舊帶著蜀地濕冷潮氣的宅院。劉邦一頭扎進了治軍理政的漩渦里。蕭何、張良、韓信……那些后來名震天下的名字,日夜聚集在簡陋的書房中,燭火常常通宵達旦。地圖鋪滿了案幾,兵符在粗糙的手指間傳遞,低沉的議論聲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他變得異常忙碌,也異常沉默。偶爾回到后宅,眉宇間也總是凝結著化不開的沉重,那雙眼睛深不見底,里面翻涌著我再也看不透的暗流。他會在深夜,獨自站在院中,望著北方漆黑的夜空,一站就是許久。我知道,他在望長安,望被項羽占據的關中膏腴之地,望那被烈火阻隔的……歸途。
短暫的喘息被彭城慘敗的血腥徹底擊碎。項羽的鐵騎如同地獄涌出的洪流,將漢軍沖得七零八落。尸山血海,潰不成軍。倉皇逃亡的路上,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死死纏繞著我的脖頸。為了輕車逃命,為了引開追兵,在夏侯嬰那布滿血絲的、近乎哀求的目光注視下,在那個顛簸得幾乎散架的馬車里,劉邦親手將年幼的盈兒推下了車轅!
那一刻,盈兒驚恐的哭喊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了我的心肺!骨肉分離的劇痛瞬間攫住了我,痛得我眼前發(fā)黑,渾身痙攣。夏侯嬰驚叫著跳下車,不顧一切地沖回去,在亂軍馬蹄揚起的滾滾煙塵中,奇跡般地將那個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小身影搶了回來,死死抱在懷里。我撲過去,將盈兒冰冷顫抖的小身體緊緊摟住,失而復得的狂喜和后怕交織成滾燙的淚,洶涌而出。孩子的哭聲,夏侯嬰粗重的喘息,還有遠處越來越近、如同催命符般的楚軍號角聲……那一刻,我只恨這亂世,恨這無休止的顛沛流離,更恨那個將我們母子一次次推向絕境的男人!
然而,真正的絕境,才剛剛開始。
睢水冰冷的波濤沒能阻擋項羽追索的怒火。我和年邁的劉太公,成了楚軍刀鋒下最屈辱的籌碼。彭城,那座曾經象征過短暫輝煌的城市,如今成了禁錮我們的巨大牢籠。高大的宮墻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卻隔絕不了那些充滿惡意和垂涎的目光。楚營的空氣里彌漫著血腥、汗臭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屬于勝利者的驕橫跋扈。
我被單獨關押在一間陰冷潮濕的偏殿里。殿門厚重,隔絕了大部分光線,只有高窗透下幾縷慘淡的日光,在地面的青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殿內陳設簡陋,一張硬榻,一方破舊的案幾??諝饫锸菗]之不去的霉味和灰塵的氣息。門外日夜有楚卒把守,沉重的腳步聲和兵器偶爾的碰撞聲,是這里唯一單調而驚心的聲響。
最初的幾日,是極致的恐懼和絕望。我緊緊抱著膝蓋蜷縮在硬榻的角落,每一次殿門的開啟都讓我渾身繃緊,像受驚的兔子。那些送飯的楚卒,眼神總是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逡巡,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某種令人作嘔的欲望。一個粗壯的身軀,尤其過分。他借著送水的機會,粗糙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擦過我的手背,帶著濃重口臭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赤裸裸的邪念:“漢王的女人?嘖嘖,細皮嫩肉的……在這鬼地方,可惜了……”
屈辱和憤怒瞬間沖上頭頂!我猛地站起身,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那碗渾濁的冷水狠狠潑在他臉上!“滾!”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尖利顫抖。
冷水順著他油膩的臉頰往下淌。那什長先是一愣,隨即勃然大怒,臉上的橫肉扭曲起來,眼中兇光畢露!“賤人!”他低吼一聲,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就朝我臉上扇來!
就在那巴掌即將落下的瞬間——
“住手!”一聲斷喝如同驚雷,在殿門口炸響!
一個高大的身影如同鐵塔般出現在門口,逆著光,看不清面容,但那身楚軍高級將領的鎧甲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他大步走進來,腳步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壓。殿內潮濕的空氣似乎都為之一凝。
那行兇的什長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高舉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兇悍瞬間化為驚恐和諂媚:“項……項將軍!”
來人正是項羽的堂弟,項莊。他沒有理會那個抖如篩糠的什長,目光銳利如鷹隼,先掃過地上碎裂的陶碗和潑灑的水漬,然后落在我因憤怒和恐懼而微微顫抖、卻依舊強自挺直脊背的身上。
“滾出去!”項莊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森寒,“再有下次,軍法從事!”
那什長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逃了出去。
殿內只剩下我和項莊。他走近幾步,高大的身軀帶來沉重的壓迫感。他沒有看我,目光卻落在我方才因掙扎而微微敞開的領口處——那里,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頸,以及下方一道不甚明顯、卻依舊猙獰的舊疤痕。那是當年在芒碭山逃亡時,被荊棘劃破留下的。
“漢王的女人?”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探究的意味,目光終于抬起,直視著我的眼睛。那雙眼睛深邃,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里面沒有項羽那種純粹的暴戾,卻有一種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深度?!暗故怯袔追止菤?。”他淡淡地說了一句,聽不出是贊賞還是嘲諷。
他沒有再多說什么,轉身大步離去。厚重的殿門在他身后轟然關閉,隔絕了外面最后一點光線。殿內重歸死寂般的昏暗。
我脫力般跌坐在冰冷的硬榻上,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方才的憤怒和恐懼尚未平息,項莊那銳利的目光和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話,又像冰冷的針,刺進我混亂的思緒。他看到了什么?那道疤?他認出那是舊傷?他……在暗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