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的日子漫長而煎熬。不知過了多久,在一個飄著細雨的黃昏,殿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不是送飯的士卒,而是兩個沉默的楚軍宮女。她們手中捧著一套干凈但粗糙的布衣,還有一個沉甸甸的食盒。
“夫人,”其中一個宮女低著頭,聲音平板無波,“請更衣用膳。稍后……項王要見太公。”
項王要見太公!我的心猛地一沉!恐懼瞬間攫住了我。項羽!那個殺神!他要對父親做什么?!
我?guī)缀跏菣C械地被宮女換上了那套布衣。食盒打開,里面竟破天荒地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粟米粥,還有幾塊烤得焦香的肉脯!這反常的待遇,非但沒有帶來一絲暖意,反而像冰水澆頭,讓我渾身發(fā)冷。這是……斷頭飯?
殿門再次打開時,我被兩個面無表情的楚卒“護送”著,穿過幽深曲折的回廊,來到一處開闊的露臺。樓臺高筑,下方是一個巨大的校場。細雨如絲,將天地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濕冷之中。
校場中央,赫然架著一口巨大的青銅鼎!鼎下柴火燒得正旺,橙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冰冷的鼎腹,蒸騰起滾滾白汽,將細雨都灼燒得嘶嘶作響。鼎中的水,顯然已被煮沸,翻滾著渾濁的氣泡。
而鼎前,跪著一個瘦小佝僂的身影!正是我的父親,劉太公!他被五花大綁,枯槁的臉上滿是雨水和恐懼,渾濁的老眼絕望地望著高臺。
高臺之上,項羽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昂然而立!他身披玄黑重甲,猩紅的披風(fēng)在細雨中沉重地垂著。他一手按著腰間的巨闕劍柄,一手叉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校場中央的鼎鑊和鼎前待宰的老人。那張棱角分明、充滿野性力量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視萬物為芻狗的冰冷漠然。他身邊簇擁著楚軍將領(lǐng),項莊也在其中,面色沉凝。
“劉邦!”項羽的聲音如同悶雷滾過陰沉的校場,帶著一種戲謔的殘忍,穿透雨幕,清晰地砸在每一個人心上,“你老父在此!若再不降,今日便烹了他,與諸君分食其羹!”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頭頂炸開!我眼前一黑,幾乎要栽倒在地!烹殺……分食……父親!不!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將我淹沒!我猛地向前沖去,卻被身后的楚卒死死架住雙臂,動彈不得!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涌出眼眶!
就在這時,一個我日思夜想、卻從未想過會在如此情境下聽到的聲音,竟然穿透了雨幕和絕望,從漢軍陣營的方向遙遙傳來!是劉邦!他竟然就在附近?!
那聲音被風(fēng)雨模糊了距離感,卻依舊帶著一種我無比熟悉的、屬于他的腔調(diào)——一種市井無賴特有的、近乎潑皮的混不吝!
“哈哈!項籍!”劉邦的聲音帶著夸張的笑意,在風(fēng)雨中顯得格外刺耳,“你我曾約為兄弟!吾翁即汝翁!若定要烹煮汝翁,幸分我一杯羹!”
幸分我一杯羹!
這六個字,如同六把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臟!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的血液!
時間仿佛凝固了。校場上鼎沸的水聲、士卒粗重的呼吸聲、細雨落在盔甲上的沙沙聲……一切聲響都消失了。世界變成一片死寂的灰白。只有那六個字,帶著劉邦那標(biāo)志性的、滿不在乎的腔調(diào),在我腦海里瘋狂回蕩、放大、轟鳴!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連靈魂都被凍僵了!我停止了掙扎,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架著我的楚卒似乎也被這驚世駭俗的回答震住了,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松了幾分。
我抬起頭,雨水模糊了視線,高臺上項羽那鐵鑄般的身影也變得扭曲。我看到項羽臉上的漠然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顯露出一絲錯愕,隨即化為更深的、被愚弄的暴怒!他身邊的將領(lǐng)們面面相覷,項莊的眉頭緊緊鎖起,眼神復(fù)雜地投向我這邊。
而鼎前,我的父親,劉太公,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猛地抬起頭,那雙渾濁的老眼難以置信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臉上的恐懼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慟和絕望取代!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渾濁的老淚混著雨水滾滾而下。
幸分我一杯羹……
劉邦……劉季……我的夫君……盈兒的父親……你竟能……如此?!
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臉頰不斷流淌,滑進脖頸,浸透衣衫,刺骨的寒。可這寒,比起心底那瞬間崩塌的、名為“夫妻”的堤壩所涌出的、足以凍裂靈魂的絕望洪流,又算得了什么?
那口巨大的青銅鼎依舊在雨中蒸騰著白汽,鼎下的火焰在風(fēng)雨中頑強地跳躍著,發(fā)出噼啪的爆響,像惡鬼的獰笑。校場上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和一種被極度羞辱后的暴戾。項羽臉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按在劍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巨闕劍似乎隨時要脫鞘而出,飲血泄憤!
“好!好一個無賴!”項羽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低沉得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能撕裂血肉的怒火,“劉邦!寡人今日必……”他猛地揚起手,那是一個準備下令屠殺的手勢!
千鈞一發(fā)!
“大王且慢!”
一個清朗的聲音如同玉磬敲擊,驟然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殺局!是項莊!
他越眾而出,快步走到項羽身側(cè),微微躬身,聲音不高,卻足以讓高臺上的人聽得清楚:“大王息怒!劉邦此人,天性無賴,市井潑皮耳!其言悖逆人倫,禽獸不如!然,此等言語,正顯其怯懦無恥之本色!若因一時之憤而烹殺其父,一則徒增殘暴之名,于大王仁德有損;二則,反令天下人以為大王……竟被此等無賴之言所激怒,豈非助長其氣焰?三則,太公老邁,殺之何益?留之,反為劉邦心中永世之刺!日夜懸心,不得安寧!此,方為誅心之上策!”
項莊語速極快,條理清晰,字字句句都敲在要害之處。他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極快、極深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復(fù)雜難辨,有審視,有探究,甚至……有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憐憫?
項羽揚起的手僵在半空。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在極力壓制著沸騰的殺意。項莊的話,尤其是那句“被此等無賴之言所激怒”,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他那高傲到極點的自尊心。他死死盯著校場中央那口沸騰的巨鼎,又掃了一眼鼎前癱軟如泥、面如死灰的劉太公,眼神中翻涌著狂暴與權(quán)衡。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細雨無聲地飄灑,落在冰冷的鎧甲上,落在鼎中翻滾的水泡上,也落在我僵硬冰冷的臉上。
終于,項羽那只高舉的手,帶著萬鈞不甘,重重地落了下來,卻不是揮向前方,而是狠狠地砸在了身前的欄桿上!堅硬的木欄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哼!”一聲如同悶雷般的冷哼從項羽鼻腔中噴出,飽含著被強行壓下的滔天怒火和一種被冒犯的極致屈辱。他不再看鼎鑊,不再看太公,甚至不再看漢軍的方向,只是猛地一甩猩紅的披風(fēng),轉(zhuǎn)身,大步離去!那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戰(zhàn)鼓擂在每個人的心上,帶著令人窒息的余威。
高臺上的楚軍將領(lǐng)們,包括項莊在內(nèi),都無聲地松了一口氣,緊跟著項羽退去。
校場上,那口象征死亡的巨鼎依舊架在那里,鼎下的火焰被雨水澆得奄奄一息,只剩下縷縷青煙。楚卒上前,粗暴地將癱軟的劉太公拖了下去。自始至終,沒有人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校場邊一塊冰冷的、無足輕重的石頭。
架著我的楚卒松開了手。我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重重地癱倒在冰冷的、泥濘的雨地里。冰涼的泥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冷蔓延全身。
可這冷,比起方才那瞬間凍結(jié)靈魂的絕望,似乎已經(jīng)麻木了。
劉邦的聲音——“幸分我一杯羹”——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帶著他那特有的、滿不在乎的腔調(diào),一遍,又一遍,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反復(fù)凌遲著我僅存的神智。
禽獸?無恥?怯懦?項莊的話也清晰地回響著。是啊,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為了活命,為了他心中的“天下”,可以毫不猶豫犧牲一切的人!妻子,兒女,父親……在他那無邊的野心面前,都不過是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
我蜷縮在冰冷的泥水里,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從骨髓深處滲出的、滅頂?shù)暮抟?!恨這亂世!恨這命運!更恨那個在絕境中給了我希望、又親手將這希望連同我的尊嚴、我的親情,一同碾碎在泥濘里的男人!
父親絕望的眼神,盈兒被推下馬車時的哭喊,與劉邦那混不吝的“分羹”之言交織在一起,在我腦海中瘋狂撕扯!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猛地俯下身,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眶和一片死寂的黑暗。心口的位置,曾經(jīng)因他亡命歸來、因他芒碭贈衣而悄然滋生過的那點暖意和依附,那點因他眼中野心之火而滋生的盲目的信任……此刻,被這六個字徹底、無情地、碾成了齏粉!灰飛煙滅!
雨,還在下。冰冷的雨水沖刷著校場上的泥濘,也沖刷著我臉上殘留的淚痕和污跡??伤鼪_刷不掉烙在靈魂深處的恥辱與恨意。就在這片冰冷的泥濘中,在那口象征烹殺的巨大銅鼎投下的陰影里,一個嶄新的、包裹著鋼鐵與寒冰的呂雉,從絕望的灰燼中,緩緩抬起了頭。眼神空洞,卻燃起了兩簇幽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