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轎停在永寧侯府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外時,沈知秋正透過紅蓋頭下方那窄窄的一條縫隙,默數(shù)著轎桿上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劃痕。轎身每一次輕微的晃動,都讓那冰冷沉重的牌位在她懷里硌得更深一分。牌位是用上好的陰沉木雕成,沉得墜手,正面刻著“永寧侯世子謝珩之位”幾個冰冷的金字。這就是她今日的“新郎”。
沖喜。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心頭。
外面是震天的喧鬧,鼓樂喧天,賓客的談笑聲刻意拔高,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熱鬧,企圖掩蓋這場荒唐的底色。沈知秋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牌位邊緣,光滑又冰冷。沈家,那曾經(jīng)也算富甲一方的商賈之家,如今早已是昨日黃花。父親在賭桌上輸?shù)糇詈笠稽c家底,也輸?shù)袅怂@個女兒,換來永寧侯府一筆救急的銀子,順便賭上一點渺茫的希望——萬一沖喜真能讓那位據(jù)說只剩一口氣的世子爺活過來呢?哪怕只是多喘幾天氣,沈家或許也能跟著沾點光。至于她沈知秋?不過是件抵債的物件,被塞進這頂花轎,送來這深似海的侯府。
“新娘子下轎嘍——”喜婆那拔得又尖又利的聲音,像把錐子,猛地刺破了轎廂里凝滯的空氣。
轎簾被猛地掀開,一股初冬凜冽的風裹著嘈雜的人聲撲了進來。沈知秋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背。她抱著那沉重的牌位,頂著紅得刺眼的蓋頭,在喜婆半攙半拽的力道下,邁出了轎門。腳踩在冰冷堅硬的青石地上,寒氣透過薄薄的繡花鞋底直往上鉆。
沒有新郎踢轎門,沒有新郎來牽她的手。只有那個牌位,沉甸甸地壓在她臂彎里。
喧鬧聲似乎在她踏進侯府大門的那一刻,驟然低了下去。無數(shù)道目光黏在她身上,帶著赤裸裸的探究、毫不掩飾的輕蔑,還有幾分看猴戲似的興味。她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像針,細細密密地扎在她后背。
拜堂的地方設(shè)在前廳。廳堂極高闊,雕梁畫棟,卻透著一股子陰森。巨大的“囍”字貼在正中,紅得刺目,像凝固的血。燭火搖曳,光影幢幢,反將這空曠映襯得更加森然。高堂上坐著永寧侯夫人,她的婆婆。沈知秋隔著蓋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穿著深色錦緞的雍容輪廓。那輪廓一動不動,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沒有一絲一毫屬于喜氣的溫度。
“一拜天地——”司儀的聲音拖得又長又高,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尖利。
沈知秋抱著牌位,深深彎下腰。牌位的棱角抵著她的心口,冰涼堅硬。
“二拜高堂——”
她轉(zhuǎn)向永寧侯夫人坐著的方向,再次下拜。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來自高堂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掃過她,像冰冷的蛇信子舔過皮膚,帶著審視,帶著挑剔,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沒有半分對新婦的接納,只有對一件新添置的、或許還有點用處的“物件”的打量。
“夫妻對拜——”
沈知秋抱著牌位,轉(zhuǎn)向旁邊空無一人的位置。那里本該站著她的夫君。她對著那片冰冷的虛空,又一次彎下腰。蓋頭隨著她的動作晃蕩了一下,眼前那片濃重的紅色之外,她瞥見了側(cè)邊角落里站著幾個模糊的身影。她們穿著或素凈或略顯陳舊的衣衫,悄無聲息地立在那里,像幾抹黯淡的影子,融在廳堂巨大的陰影之中。五個人。她們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沒有好奇,沒有同情,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漠然,一種習以為常的、置身事外的冰冷。那是謝珩的五位妾室。她們的存在,無聲地宣告著沈知秋未來處境的復雜與艱難。
禮成。沒有送入洞房的歡呼,只有一片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沉寂。仿佛這場儀式耗盡了這個地方最后一點偽裝的生氣。
“送新婦入‘聽竹苑’?!?永寧侯夫人終于開了口。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金屬刮擦般的冷硬質(zhì)感,在這死寂的大廳里回蕩,敲打著每個人的耳膜。沒有一絲溫度,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知秋被兩個面無表情、膀大腰圓的婆子“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那個陌生的院落。聽竹苑,名字倒清雅,可位置卻偏僻得緊,幾乎挨著侯府最荒僻的西北角。院子不大,幾竿瘦竹在寒風中瑟瑟作響,襯得幾間廂房愈發(fā)冷清。屋內(nèi)的陳設(shè)半新不舊,帶著一股久無人居的塵土氣和淡淡的霉味。
“少夫人,您且歇著。” 其中一個婆子硬邦邦地丟下一句,眼皮都沒抬一下,便和另一個婆子轉(zhuǎn)身出去了,留下沈知秋孤零零地站在空蕩蕩的堂屋里。門被從外面帶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隔絕了外面最后一點聲響。
紅蓋頭還頂在頭上。沈知秋抬手,慢慢地、一點點地,將它掀了下來。眼前沒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紅色,映入眼簾的是這間冷清得沒有絲毫喜氣的屋子。桌上沒有合巹酒,沒有子孫餑餑,甚至沒有一杯熱茶。只有她臂彎里那個沉重的牌位,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冷的金光。
她走到桌邊,將牌位輕輕放下。手指拂過那冰冷的木面,拂過“謝珩”兩個字。沒有憤怒,沒有悲戚,只有一種沉到極致的冷靜。沈家賣了她,侯府買了她,用來沖一個活死人的喜。這就是她沈知秋今日的處境。
她走到窗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舊窗。冷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枯竹的蕭索氣味。遠處隱約傳來侯府其他地方喧鬧的余音,更顯得這聽竹苑像一個被遺忘的孤島。那五個妾室模糊的影子,婆婆冰冷的眼神,婆子們毫不掩飾的怠慢……一切都清晰地攤開在她面前。
她需要活著。好好地活著。沈知秋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眼神一點點沉淀下來,像寒潭深水,無聲地積蓄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