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榻沿凝結的霜,是孟瑤指尖拂過她散落青絲時,凍結的淚。
朱雀金翎烙下的影,在溫旭倒退半步的沉默里碎成齏粉。
當“活著”二字化作淬毒匕首,采薇染血的齒間嘗到比艷傀更刺骨的絕望——原來遺忘,是深淵賜予的慈悲。
故人刃·寒窟霜
寒窟石室。幽藍冰焰在青銅燈盞中無聲跳躍,將嶙峋石壁切割成明暗交錯的囚籠。寒氣凝成淡白霜霧,在死寂中流淌。采薇蜷縮在玄冰榻最里側,雪白貂裘裹緊單薄身軀,墨色長發(fā)凌亂鋪散,如同海藻纏繞著瀕死的珍珠。她雙目空洞地望著石頂嶙峋的陰影,眼瞼紅腫,唇瓣被咬破的傷口雖已愈合,卻留下一道淺淡的、蒼白的痕跡。
艷傀。
那兩個字如同淬毒的烙鐵,深深刻入靈魂,帶來比化丹更尖銳、更持久的劇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心口那團冰冷的恐懼與絕望。溫若寒冰冷的話語,如同魔咒,在腦海中反復回響——“婉轉承歡……永世沉淪……”。師父藍啟仁肅穆的臉,云深不知處清雅的琴音,此刻都成了最鋒利的刀刃,反復凌遲著她殘存的尊嚴。
她甚至不敢閉眼。一閉眼,便是那噩夢般的場景——自己淪為毫無神智的艷傀,在云深不知處的琴臺前,在師父絕望的目光下……不!她猛地攥緊貂裘邊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與其那樣……不如……
“吱呀——”
厚重的玄鐵門滑開一道縫隙,帶進一股更深的寒意。采薇身體猛地一僵!如同受驚的幼獸,瞬間蜷縮得更緊!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心臟!是他?!他又來了?!
腳步聲輕緩,帶著一絲刻意的、近乎卑微的謹慎。不是溫若寒那如同山岳傾塌般的威壓。采薇緊繃的神經(jīng)微微松動,卻依舊不敢回頭,只將臉更深地埋入臂彎。
“三小姐……”一個溫潤中帶著沙啞的嗓音,自身后響起。
采薇渾身劇震!這聲音……這聲音是?!
她猛地回頭!動作之大帶起一片墨發(fā)飛揚!琉璃般的眼眸因驚駭而圓睜,死死盯著門口那道逆著幽藍冰焰的、清瘦身影!
靛藍棉袍洗得發(fā)白,身形清瘦,面容溫潤,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近乎刻入骨髓的謙卑與疲憊。是孟瑤!那個曾在金陵臺金階下,被她擲帕解圍的卑微少年!那個在聶府外院文書房,為她徹夜抄錄簪花小楷的沉默副使!那個……她曾真心視為同伴,甚至戲言要留他在聶府做“家人”的……阿瑤!
他怎么會在這里?!在溫若寒的寒窟?!在……她最狼狽、最不堪的時刻?!
震驚、錯愕、難以置信……最終化為一股被背叛的、尖銳的刺痛!她以為……至少他……至少他是不一樣的!可如今……他竟也站在溫若寒那邊?!出現(xiàn)在這囚禁她的魔窟?!
“是你……”采薇聲音嘶啞干澀,帶著破音,如同砂紙摩擦,“溫若寒……派你來的?”她死死盯著他,眼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震驚褪去后,是濃得化不開的失望、憤怒,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親近之人背叛的委屈。
孟瑤垂著眼瞼,避開她灼人的視線。他緩步走近,在距離冰榻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姿態(tài)依舊謙卑,脊背卻挺得筆直,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他抬眸,目光落在她蒼白憔悴、眼瞼紅腫的臉上,落在她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上,琉璃色的瞳孔深處,翻涌著難以言喻的痛楚與掙扎。
“三小姐……”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宗主……讓我來看看您?!?/p>
“看我?”采薇唇角扯起一抹近乎凄厲的弧度,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譏誚與恨意,“看我如何狼狽?看我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猛地坐起身!貂裘滑落,露出單薄的中衣和空蕩蕩的丹田處?!斑€是……來看我何時屈服?何時……變成他想要的艷傀玩物?!”
“艷傀”二字如同淬毒的針,狠狠刺入孟瑤耳膜!他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猛地抬頭,對上采薇燃燒著恨意與絕望的眼眸,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三小姐!您不能……不能那么想!”
“那我該怎么想?!”采薇嘶聲質問,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又被她強行逼回,“像狗一樣搖尾乞憐?還是……像你一樣,做他溫若寒腳下的一條聽話的狗?!”
尖銳的話語如同利刃,狠狠刺穿孟瑤強裝的鎮(zhèn)定!他臉上瞬間褪盡血色!溫潤的眼眸深處,翻涌起劇烈的痛苦與……一絲深埋的自厭!他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沉寂與……一種近乎悲涼的決絕。
“三小姐……”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沙啞,“活著。無論如何……活下去?!?/p>
“活下去?”采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淚水終于滑落,“像艷傀一樣活著?!沒有尊嚴!沒有靈魂!淪為玩物!永世沉淪?!那樣的活著……比死更痛苦千萬倍!”她猛地指向玄鐵門,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你走!回去告訴溫若寒!我聶采薇寧可魂飛魄散!也絕不——!”
“三小姐!”孟瑤猛地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破釜沉舟的尖銳!他上前一步,目光死死鎖住她,“您若死了……宗主……他會將您煉成艷傀!哪怕只剩一縷殘魂!他也會將您封入傀儡!屆時……您連魂飛魄散的資格都沒有!您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看著自己……”他喉頭哽咽,后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恐懼與絕望!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比地獄更可怕的場景!
采薇渾身劇震!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凍結了所有的嘶喊與憤怒!她怔怔地看著孟瑤眼中那毫不作偽的、刻骨的恐懼,看著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一股比死亡更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四肢百骸如同被瞬間凍僵!
魂飛魄散……都是奢望?!連死……都無法解脫?!溫若寒……那個魔鬼!他竟惡毒至此!
巨大的絕望如同滅頂?shù)某彼?,瞬間將她淹沒!她頹然跌坐回冰榻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淚水洶涌滑落,混合著無聲的嗚咽,浸濕了雪白的貂裘。所有的反抗,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尊嚴……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恐懼與……滅頂?shù)慕^望!
孟瑤看著她瞬間崩潰的模樣,心如刀絞。他緩緩上前一步,單膝跪在冰冷的寒玉地面上,仰頭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臉,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三小姐……活著。只有活著……才有希望。宗主……他并非……并非全然無情。只要您……活著,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他喉頭哽咽,后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他知道這是謊言。溫若寒的無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此刻,他只能用這虛無縹緲的“希望”,作為吊住她性命的……毒藥。
采薇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血腥味。她抬起淚眼,看著跪在冰寒地面上、眼中滿是痛楚與哀求的孟瑤。恨嗎?怨嗎?可此刻,這唯一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故人”,這唯一肯對她說“活著”的人……竟成了她在這絕望深淵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哪怕……這浮木本身,也浸滿了毒液。
她緩緩閉上眼,淚水無聲滑落。身體因極致的恐懼與絕望而微微抽搐。良久,她才從齒縫間,擠出一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滾?!?/p>
孟瑤身體一僵。他看著采薇緊閉雙眼、淚痕交錯的臉,看著她因絕望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心頭如同被萬箭穿心!他緩緩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痛楚、愧疚與……一絲渺茫的祈望。最終,他垂下眼簾,無聲地退出了石室。
玄鐵門無聲合攏。死寂重新籠罩。采薇蜷縮在冰榻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孟瑤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復穿刺著她殘存的意識?;钪窆芬粯优乐惨钕氯ァ却翘摕o縹緲的……希望?
她該怎么辦?她該怎么辦——?!
朱雀寂·故影碎
寒窟石室的死寂,被玄鐵門再次滑開的輕響打破。采薇蜷縮在冰榻深處,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又是誰?孟瑤去而復返?還是……那個魔鬼?
腳步聲沉穩(wěn),帶著一種與孟瑤截然不同的、內斂而隱忍的氣息。一股極淡的、清冽如雪后松針的氣息,混合著寒窟的冷意,悄然彌漫開來。
采薇緩緩轉過頭。逆著幽藍冰焰的光,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立在門口。來人一身赤金火焰紋滾邊的玄色勁裝,身姿如松,面容俊朗,眉宇間帶著久居上位的沉穩(wěn)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他并未踏入,只站在門邊陰影里,目光穿過幽暗的光線,落在她身上。
溫旭。
采薇瞳孔驟然收縮!溫若寒的長子!溫氏少主!他來做什么?!是奉他父親之命,來看她如何狼狽?還是……像溫若寒一樣,來欣賞她瀕臨崩潰的絕望?!
巨大的屈辱與恐懼瞬間攫住心臟!她猛地坐起身,下意識地抓緊了貂裘邊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琉璃般的眼眸中,瞬間燃起刻骨的恨意與戒備!如同受困的幼獸,對著逼近的獵人亮出最后一點獠牙!
“溫少主……”她聲音嘶啞,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與譏諷,“也是來看我……何時變成你父親想要的艷傀玩物么?”
“艷傀”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溫旭耳膜!他身形幾不可察地一晃!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眼底瞬間翻涌起滔天的驚駭、痛楚與……無法抑制的暴怒!父親……他竟對她用了這等惡毒手段?!
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目光落在她蒼白憔悴、眼瞼紅腫的臉上,落在她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瓣上,落在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恨意與戒備上……心頭如同被滾油煎炸!七年!他暗中守護了七年!看著她從金陵臺倔強擲帕的少女,成長為云深不知處驚才絕艷的明珠!他小心翼翼地隱藏心思,不敢靠近,不敢觸碰,只求她平安喜樂!可如今……她卻被囚于這寒冰地獄,被化去金丹,被……以艷傀相脅!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的父親!是他血脈相連的父親!
巨大的痛苦與無力感如同巨蟒纏身!他幾乎要窒息!他想沖上前,將她擁入懷中!想帶她逃離這魔窟!想告訴她……他從未放棄過她!想告訴她玉璋山的雪,想告訴她那株年年綻放的老梅,想告訴她……他從未忘記過她!可……他不能!父親的警告如同懸頂利劍!朱雀翎羽化為齏粉的慘狀歷歷在目!他此刻的任何異動,任何流露出的舊情,都可能成為父親遷怒于她的借口!都可能讓她此刻的處境,雪上加霜!他不能讓父親找到任何理由,將“艷傀”的威脅變成現(xiàn)實!他不能讓父親……徹底毀了她!
他死死咬住牙關,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才勉強壓下喉頭的哽咽與翻涌的怒火。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近乎僵硬的平靜:“聶三小姐……誤會了。”他刻意用了最疏離的稱呼,如同在仙門宴會上初見,“我……只是路過。聽聞三小姐身體不適,特來……探望?!?/p>
“探望?”采薇唇角扯起一抹凄厲的弧度,眼中恨意更濃,“溫少主真是……有心了?!彼抗鈷哌^他緊握的拳頭和眼底極力壓抑的復雜情緒,心頭冷笑。裝模作樣!和溫若寒一樣!都是披著人皮的魔鬼!她猛地別開臉,聲音冰冷刺骨,“看完了?溫少主請回吧!這寒窟污穢,莫臟了您的鞋!”
疏離的稱呼,冰冷的逐客令,如同淬毒的冰刃,狠狠刺穿溫旭的心臟!她……竟如此厭惡他?!將他視作與溫若寒一般的……仇敵?!他看著她倔強別開的側臉,看著她因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看著她散落枕畔的、如同記憶中一般烏亮柔順的墨發(fā)……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七年!他默默守護的七年!在她眼中……竟成了虛情假意?!成了……羞辱?!
一股尖銳的痛楚混合著滅頂?shù)臒o力感,瞬間將他淹沒!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擊中!身形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穩(wěn)。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所有的話語都被堵在喉頭,化為一片腥甜的鐵銹味!不能說!一個字都不能說!任何流露的舊情,都可能成為刺向她的利刃!
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刻下滲血的月牙痕。喉頭涌上濃重的腥甜,被他強行咽下。最終,他緩緩垂下眼簾,掩去眼底翻騰的痛楚與絕望,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三小姐保重身體?!?/p>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以萬年暖玉雕琢的玉盒,輕輕放在冰冷的寒玉地面上。玉盒溫潤,散發(fā)著淡淡的暖意和清冽的藥香?!按四恕雠袼杷频摹裣恪蚩伞屔⒑哧幚?,安神定魄。”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放下玉盒,他不再停留,甚至不敢再看她一眼。猛地轉身,大步走向玄鐵門!背影僵硬挺直,卻帶著一種近乎倉皇的狼狽與……深不見底的孤寂。
玄鐵門無聲合攏。隔絕了他急促離去的腳步聲,也隔絕了他身上那絲清冽的松針氣息。
采薇怔怔地看著地上那枚散發(fā)著溫潤光澤的玉盒。暖玉髓?凝神香?他……什么意思?假惺惺的憐憫?還是……另一種更隱晦的羞辱?
她緩緩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觸碰到溫潤的玉盒。一股暖意順著指尖蔓延,驅散了一絲寒窟的冰冷。可這暖意,卻讓她心頭涌起更深的寒意與……一絲莫名的、尖銳的刺痛!她猛地揮手!
“啪——!”
玉盒被她狠狠掃落在地!溫潤的玉盒撞擊在冰冷的寒玉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盒蓋掀開,里面幾塊鴿卵大小、通體瑩白、散發(fā)著清冽藥香的暖玉髓滾落出來,沾染上冰冷的塵埃。
“虛偽!”采薇嘶聲低吼,淚水再次洶涌滑落!她死死盯著地上碎裂的玉盒和滾落的暖玉髓,如同看著溫旭那張看似關切、實則虛偽的臉!溫氏的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都是魔鬼!都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她蜷縮回冰榻深處,將臉深深埋入冰冷的貂裘。身體因憤怒與絕望而劇烈顫抖。孟瑤的“活著”,溫旭的“凝神香”……都像淬毒的蜜糖,包裹著令人作嘔的虛偽與算計!這寒窟……這人間地獄……她究竟該如何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