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的霧氣是活的。乳白、粘稠，帶著腐葉和沼澤深處的腥甜，貼著皮膚蠕動，鉆進鼻腔，糊住眼簾。參天古木的枝椏在頭頂織成鐵青色的網(wǎng)，篩下稀薄的天光，吝嗇得如同墓穴里透出的一口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腐殖層，踩上去無聲無息，每一步都像踩在巨獸濕滑的舌苔上。
空氣里只有一種聲音：水滴。從不知多高的樹冠深處墜落，砸在闊葉上，滴答——滴答——，單調(diào)、冰冷，如同催命的更漏。偶爾遠(yuǎn)處傳來一兩聲不知名怪鳥的啼鳴，凄厲得能撕裂濃霧，轉(zhuǎn)瞬又被更濃重的死寂吞沒。
斗笠客的身影在巨木與蔓藤的陰影間穿行，如同融入這片亙古蠻荒的幽魂。腰間被粗布纏裹的斷刃沉寂如死物，只有靴底碾碎一小塊枯朽苔蘚時，發(fā)出極輕微的“噗”聲。
就在這聲音落下的剎那——
“嗚——！”
凄厲的竹哨聲毫無征兆地撕裂濃霧！尖銳得如同鬼哭！
嗖！嗖！嗖！嗖！
四面八方的濃霧猛地被攪動！數(shù)十根淬著幽藍(lán)光澤的吹箭，無聲無息地破空而至！箭頭細(xì)小如蜂刺，籠罩范圍卻密如暴雨，封死了所有騰挪空間！更致命的殺機來自腳下——腐殖層驟然塌陷翻涌，數(shù)條手臂粗細(xì)、布滿艷麗環(huán)紋的毒蟒猛地竄出，血口怒張，獠牙滴落粘稠毒液，帶著腥風(fēng)噬向腳踝！
霧氣深處，影影綽綽的怪樹上，亮起一雙雙冰冷的眼睛。身上涂抹著詭異油彩的面孔在枝葉間若隱若現(xiàn)，涂抹著油彩的臉上，蛇形刺青在幽暗中蠕動。
玄陰門的殘部！還有訓(xùn)練有素、與毒瘴共生的苗疆殺手！殺局瞬間合圍！
斗笠客的腳步?jīng)]有停。
他甚至沒有改變前進的姿態(tài)。只是搭在腰間刀柄上的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向掌心彎曲了一下。
“嗤……”
一聲極其細(xì)微、如同熱炭落入冰水的輕響彌漫開來。
那些激射而至、密如暴雨的淬毒吹箭，在距離他身體尚有尺許的空中，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急速旋轉(zhuǎn)的磨盤！箭桿瞬間扭曲、碎裂！箭頭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擠壓、揉捏，化作一蓬蓬細(xì)小的金屬粉末和毒液混合物，無聲地爆散開來，紛紛揚揚落下！
腳下噬來的毒蟒，血口距離他褲腿不足三寸，動作驟然僵死！它們猙獰的蛇頭七寸要害處，同時出現(xiàn)一個針尖大小的孔洞！沒有鮮血噴濺，只有蛇信徒勞地卷動了幾下，冰冷的豎瞳瞬間失去所有光彩，沉重的蛇軀軟軟砸回腐臭的泥沼。
霧氣深處的竹哨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幾聲壓抑不住的驚駭抽氣。
斗笠客的身影穿過毒箭與死蛇的殘骸，腳步踏在更前方一塊布滿濕滑青苔的巨石上。
巨石下方，是深不見底的幽澗，激流在濃霧底部發(fā)出沉悶的咆哮。一道腐朽不堪、僅容一人通過的藤索橋，如同垂死的巨蟒，橫跨在咆哮的深淵之上，通向?qū)γ娓訚忪F彌漫的山崖。
他沒去看橋。
目光落在橋頭左側(cè)，一株巨大榕樹垂落的密集氣根上。濃密如簾的氣根深處，隱隱透出一點柔和的橘黃火光——那是一盞蒙著厚厚桐油紙的簡陋風(fēng)燈。
燈下有人。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碎花裙子的女人，背對著他，蹲在溪澗邊一塊凸出水面的青石上。她挽著袖子，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正拿著一把小小的木梳，蘸著溪水，細(xì)細(xì)梳理自己烏黑濃密的長發(fā)。動作溫柔嫻靜，仿佛這絕域毒瘴中唯一的凈土。
水聲潺潺，梳子劃過長發(fā)的聲音帶著濕意。
斗笠客的腳步踏上了腐朽的藤橋。橋身劇烈地?fù)u晃起來，腐朽的藤條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梳頭的女人似乎被驚擾了。她停下了動作，沒有回頭，輕柔的聲音帶著一絲責(zé)備飄過來：“莫急呀。這橋老了，經(jīng)不起快腳?！彼⌒牡匕咽嶙釉谙镤塘虽?，甩了甩水珠，依舊背對著，開始慢條斯理地把濕漉漉的長發(fā)挽成一個簡單的發(fā)髻。
“過了橋，前面山洞里，真有能破那‘詛咒’的泉水嗎？”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問話，聲音低柔，伴著身下深淵的咆哮，“這些年…玄陰門那些鬼鬼祟祟的人，總在這片山里鉆…說是尋什么秘法…真的假的？”她挽好發(fā)髻，從懷里摸出一根普通的荊釵，仔細(xì)地別好。
斗笠客已走過藤橋大半。腐朽的橋面在他腳下發(fā)出更響的呻吟。深淵的寒氣裹挾著水霧撲打著斗笠邊緣。
女人終于緩緩站起身，轉(zhuǎn)了過來。
是野店里那個風(fēng)情萬種的老板娘！
只是此刻，她臉上沒有了嫵媚的笑容，眼瞼微紅，像是剛剛哭過，帶著一絲惹人憐惜的憔悴和疲憊。藍(lán)布裙子襯得她素凈如山中野花。她手里捏著那根剛沾過水的荊釵，釵尖在昏黃的燈下閃著濕潤的水光。
“這一路…跟著你，真累?！彼粗呓亩敷铱?，眼神復(fù)雜交織著疲憊、關(guān)切，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傷，“你這樣的人…背著那樣的東西…累不累？”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那什么‘刃主’…‘刃奴’…聽著就瘆人…若真有泉水能洗掉那勞什子詛咒…我替你守著洞口…”
她說著，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想伸手拉住橋上的人。
就在她抬手的瞬間——
捏在她指間的那根濕潤的荊釵，毫無征兆地發(fā)出一聲極其細(xì)微的機括彈動聲！
“噌！”
釵尾那段看似雕花的木柄猛地崩開！一道比吹箭更細(xì)、更疾、色澤近乎透明的針影，帶著刺骨的寒意，直射斗笠客眉心！速度快到連空氣都來不及發(fā)出嘯音！
這才是真正的絕殺！近在咫尺！用溫情包裹的毒牙！她臉上那恰到好處的憔悴哀傷，此刻盡數(shù)化為一種刻骨的怨毒和快意！
針影已至眉心！
斗笠客的右手，依舊穩(wěn)穩(wěn)地搭在腰間刀柄上，拇指壓著刀鐔。
他唯一做出的動作，是左肩極其輕微地向后沉了半分。
就是這半分，讓他的頭部以一個無法形容的微妙角度，堪堪避開了針影的軌跡！
針影擦著斗笠的邊緣射空，沒入身后濃霧，無聲無息。
老板娘臉上的怨毒快意瞬間凝固，如同被打碎的瓷器。她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驚駭！
“你的刀，”斗笠客的聲音透過濃霧傳來，冰冷平穩(wěn)，如同深淵下亙古流淌的寒水，“不及你心狠?！?/p>
話音未落。
老板娘頭上那根剛剛挽好烏發(fā)的普通荊釵，毫無征兆地，從中斷為兩截。
斷口光滑如鏡。
上半截釵身連同那朵小小的木雕山茶花，無聲滑落，掉在她腳下的溪水里，濺起一小朵水花，瞬間被激流卷走。
她愣愣地站著，下意識抬手摸了摸發(fā)髻，只摸到下半截光禿禿的釵桿。幾縷失去束縛的烏發(fā)垂落下來，拂過她瞬間慘白的臉頰。
對面山崖的濃霧深處，一個孩童跑調(diào)的歌聲若有若無地飄來，唱著那熟悉的調(diào)子：“…孤星孤…照血河…斷刃斷…斬閻羅…照血河…斬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