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是白的。慘白，像死人剝?nèi)テと饴冻龅墓穷^，毫無光澤地杵在無邊無際的灰霧里。一座，又一座，密密麻麻，排列得毫無章法，卻又隱隱構(gòu)成一個巨大得令人窒息的漩渦，漩渦的中心，是更深不可測的黑暗。
沒有名字。沒有生平。沒有只言片語。只有冰冷的、沉默的、白森森的石頭，吞噬著本就稀薄的光線。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帶著鐵銹和陳年老墳深處滲出的濕冷，吸一口，肺腑都結(jié)了冰霜。
斗笠客踏進(jìn)碑林邊緣的第一步，腳下的腐殖層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嚓”，像踩碎了誰的肋骨。
灰霧無聲地翻涌起來。
視野陡然扭曲！左邊那座離得最近的石碑上，慘白的石面像水紋般漾開，浮現(xiàn)出一張猙獰扭曲的臉——赫然是朔風(fēng)堡玄陰門主！他捂著喉嚨，血從指縫里狂涌，眼睛死死瞪著，嘴唇無聲開合：“好……快……”
霧氣在右側(cè)石碑凝結(jié)，化作錦衣衛(wèi)指揮使斷裂的殘刃，刃身嗡鳴著瀕死的哀嚎：“代我……找出……刃主……”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如同從九幽深處傳來。
背后的石碑上，野店老板娘的身影浮現(xiàn)，發(fā)髻散亂，荊釵斷裂，眼中是凍結(jié)的怨毒和難以置信的驚駭，她張著嘴，無聲地嘶喊：“你的刀……不及你心狠……”
怨恨！不甘！詛咒！失敗者臨死前最強(qiáng)烈的執(zhí)念，被這片詭異的碑林從冰冷的石頭里榨取出來，化作無形無質(zhì)卻足以撕裂神志的尖嘯，四面八方?jīng)_擊而至！不是聲音，是直接錘擊在靈魂上的重?fù)簦?/p>
斗笠客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腰間斷刃沉寂無聲，只有搭在刀柄上的右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繼續(xù)向碑林深處走去。
每踏出一步，腳下的腐殖層便無聲下陷一寸，留下一個清晰的、深達(dá)寸許的腳印。
霧氣更濃了。
嗤——！
破空聲來自頭頂！三根烏黑的鐵蒺藜呈品字形激射而下，速度快到只留下殘影！并非射向人，而是狠狠釘入他身前一步、左側(cè)一步、右側(cè)一步的地面！
噗！噗！噗！地面猛地向下塌陷！露出三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黑洞邊緣瞬間彈出密密麻麻、淬著幽藍(lán)光澤的鋒利刀輪，急速旋轉(zhuǎn)，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切割聲！將他立足之地徹底封鎖！
同時，前方三座石碑的底座驟然裂開縫隙，三道烏黑的油線貼著地面，如同毒蛇般無聲地竄向他腳下！油線盡頭閃爍著火星！
火油陷阱！配合頭頂不斷墜落的鐵蒺藜封鎖落腳點(diǎn)！上下交攻！
斗笠客的身影在鐵蒺藜落地、刀輪彈出、油線竄出的同一剎那——消失了。
不是速度帶來的視覺殘留消失。是仿佛他從未站在那里。
下一刻，他的身影已出現(xiàn)在右側(cè)刀輪陷阱的邊緣之外。腳尖點(diǎn)在陷阱邊緣一塊微微凸起的、未被油線沾染的硬土上。那位置是如此刁鉆微妙，仿佛他原本就站在那里，只是濃霧暫時遮掩。
頭頂后續(xù)射下的鐵蒺藜，噗噗噗釘入油線竄過的地面。嗤啦——！火星點(diǎn)燃油線！三條幽藍(lán)的火蛇猛地竄起，瘋狂燃燒，瞬間吞噬了那片區(qū)域，將地面燒得滋滋作響，黑煙滾滾！卻連斗笠客的衣角都沒燎到。
碑林深處，灰霧如同被激怒般瘋狂攪動。石碑上的怨魂幻象發(fā)出無聲的尖嘯。地面開始震動，更多的機(jī)括聲在濃霧掩蓋下咯咯作響。
斗笠客沒有理會。他的目光穿透濃霧，鎖定了碑林漩渦的中心。
那里矗立著唯一一座稍有不同的石碑。它并非慘白，而是透著一種陳年骨殖的暗黃。碑前，盤膝坐著一個枯瘦的身影。
是那個抱著破舊三弦的盲眼說書人。
他低垂著頭，灰白稀疏的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枯枝般的手指無意識地?fù)芘傧易畲值哪歉?，發(fā)出單調(diào)沉悶的“咚…咚…”聲。腳邊放著他那只布滿油污的酒葫蘆。
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外界天崩地裂的殺局充耳不聞。
斗笠客一步步走近。腳下的震動愈發(fā)劇烈，兩側(cè)的石碑開始詭異地移動、擠壓，試圖將他碾碎在狹窄的通道中。頭頂不斷有尖銳的碎石墜落，帶著凌厲的風(fēng)聲。
他如同走在自家的庭院。每一次看似隨意的步伐變換，都恰好踏在移動石碑?dāng)D壓前留下的唯一縫隙，或是碎石墜落前一刻的安全點(diǎn)上。他走過之處，只留下那深陷一寸的腳印，像黑暗大地沉默的傷疤。
終于，他停在那座暗黃石碑前，距離盲眼說書人不足十步。
盲眼說書人停下了撥弦的手指。那顆枯槁的頭顱緩緩抬起。
沒有眼白的雙眼，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直勾勾地“望”向斗笠客的方向。干癟的嘴角卻向上咧開，露出一個極其詭異的、非哭非笑的表情。
“你來了。”聲音嘶啞，如同砂紙磨過朽木，正是朔風(fēng)堡、修羅場、苗疆霧林中那無處不在的、帶著預(yù)言和詛咒的腔調(diào)。
他伸出枯瘦如鳥爪的右手，指甲縫里滿是污垢，慢慢摸向自己的臉頰。動作遲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儀式感。
指尖摳住了下頜邊緣松弛的皮膚。
猛地一撕！
“嗤啦——”
一張完整的人皮面具被硬生生撕扯下來！露出面具下的真容！
一張蒼老卻異常威嚴(yán)的臉。皮膚如同風(fēng)干的黃楊木，布滿深壑般的皺紋，每一道都刻著無盡的權(quán)謀與冷酷。鼻梁高挺如鷹鉤，薄唇緊抿成一條無情的直線。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不再是黑洞，而是精光四射，銳利如鷹隼，帶著俯視螻蟻般的漠然和掌握一切的傲慢！
他隨手將那張盲眼說書人的人皮面具丟在地上，如同丟棄一只破舊的口袋?？菔莸纳眢w緩緩站起，原本佝僂的腰背挺得筆直，一股無形的、沉重如山的威壓驟然彌漫開來，瞬間蓋過了碑林里所有的怨毒與陰森！仿佛他才是這片死亡之地真正的主宰。
“二十年…”梟雄開口了，聲音洪亮、冰冷，帶著金屬般的質(zhì)感，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石碑上，“…老夫以江湖為枰，眾生為子，布下此局。斷刃之秘，‘刃主’之實(shí)，不過引動天下英豪自相殘殺的餌食?！?/p>
他負(fù)手而立，暗黃的巨大石碑襯得他身影渺小，卻又仿佛與石碑融為一體，成為這片死亡漩渦的冰冷核心。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俯視著斗笠客腰間那裹著粗布的斷刃，如同鍛造師打量著即將淬火的粗坯。
“朔風(fēng)堡的血，金陵城的棋，皇陵的地宮，苗疆的霧…每一步掙扎，每一次殺戮，都在為老夫的權(quán)柄添磚加瓦！”他嘴角勾起一絲近乎愉悅的冰冷弧度，“而你，孤星？”
冰冷的譏誚如同淬毒的細(xì)針，刺穿濃霧：
“不過老夫手中，最利的那把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