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紫禁城的琉璃瓦頂覆著厚厚一層白，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冷硬的青灰。風像刀子，刮過空曠得令人心悸的殿前廣場，卷起浮雪，打著旋兒，嗚咽著撞向緊閉的朱紅宮門?？諝饫飶浡F銹和未散盡的硝石味兒，冰冷刺骨。
太和殿的飛檐刺破夜空，如同巨獸嶙峋的骨刺。殿頂最高處，那象征九五至尊的鎏金寶頂旁，立著兩個人影。
梟雄負手而立。他身上那件原本華貴的紫貂大氅，下擺處裂開一道三尺長的口子，邊緣焦黑卷曲，露出里面深色的襯里——這是無字碑林里，斷刃留下的唯一印記。他望著腳下如同巨大棋盤般沉寂的宮殿群落，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一絲極淡的疲憊，如同寒潭深處轉(zhuǎn)瞬即逝的漣漪。
“二十八宿，”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呼嘯的寒風，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冷硬質(zhì)感，“結(jié)‘血肉磨盤’?！?/p>
命令落下，死寂的殿頂四周，陰影無聲蠕動。
二十八個身影，如同從琉璃瓦的陰影里生長出來，緩緩浮現(xiàn)。沒有吶喊，沒有眼神交流，甚至沒有呼吸的加重。他們穿著最普通的夜行衣，布料吸盡月光，身形高矮胖瘦各異，唯一的共同點是手中那柄形狀奇特、刃口磨得雪亮的短刀——彎如殘月，薄如柳葉，刃身中央一道深深的血槽。
他們出現(xiàn)的方位極其刁鉆，看似雜亂，卻瞬間封鎖了殿頂所有騰挪的空間。前后左右，上下四方，甚至包括退往寶頂?shù)奈ㄒ宦窂?，都被徹底封死。每個人之間的距離精確到毫厘，動作協(xié)調(diào)如一人。沒有陣型名稱的呼喝，只有一種冰冷的、窒息的、如同巨大石磨緩緩合攏的壓迫感，沉甸甸地碾壓過來。
月光吝嗇地灑下，照亮了他們毫無生氣的臉。沒有憤怒，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殺意，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他們是血肉，亦是機器，只為碾碎目標而存在。
斗笠客站在梟雄對面十丈開外的殿脊上。風卷動他殘破的衣角，獵獵作響。腰間裹著粗布的斷刃沉寂。他微微抬了抬頭，斗笠陰影下，目光掃過那二十八道封死一切的身影，最終落回梟雄臉上。
梟雄的嘴角扯動了一下，那絕不是笑：“這磨盤，磨碎了七十九名一流高手，三名宗師。你的血，會是第幾滴？”
回答他的，是風掠過斷刃纏布縫隙時，一聲若有若無的低沉嗚咽。
動了！
沒有號令！二十八個身影如同被同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瞬間啟動！動作快得在月光下拖曳出模糊的殘影！
正前方三人呈品字突進，刀光直取上中下三路！左右兩側(cè)四人貼地翻滾，刀鋒毒蛇般削向腳踝！后方五人騰空而起，刀光交織成網(wǎng)，當頭罩下！更有數(shù)人如壁虎般緊貼陡峭的琉璃瓦面，自下而上，刀鋒直刺后心！
攻擊在剎那爆發(fā)，覆蓋了所有角度，封死了所有退路！刀光撕裂空氣，發(fā)出短促凄厲的尖嘯！月光下，那一道道薄如柳葉的彎刃，閃爍著致命的幽藍光澤！
斗笠客的身影，就在這二十八個方向、數(shù)十道致命刀光即將及體的瞬間——
消失了。
不是高速移動的殘影消失。
是如同被月光本身抹去，原地只留下一片被攪動的、更濃郁的陰影。
“嚓！嚓嚓嚓嚓——！”
利刃切割琉璃瓦的刺耳刮擦聲密集爆響！火星在冰冷的月光下四濺！
正前方三人的刀狠狠劈在空處，刀刃深深嵌入瓦縫！左右削斬腳踝的刀鋒貼著冰冷的瓦面掃過，徒勞無功！空中罩落的刀網(wǎng)絞碎了空氣！自下而上的突刺刺穿了虛無！
二十八人的動作，因為目標的驟然消失，出現(xiàn)了萬分之一剎那的凝滯。完美的合擊陣型，因為這絕對意外的“空”，出現(xiàn)了一絲肉眼難辨的、因力量落空而導致的微妙失衡。
就在這萬分之一剎那的凝滯與失衡中！
斗笠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右前方兩個死士身側(cè)不足三尺的縫隙里！這縫隙是如此狹窄，如此短暫，根本不足以容納一個活人！但他就在那里！仿佛他本來就在那個位置，只是月光剛才沒有照亮他！
他的右手，依舊只是搭在腰間斷刃的刀柄上。拇指，極其輕微地，向內(nèi)壓了一下刀鐔。
“叮?！?/p>
一聲輕響，細如冰凌折斷。
他左右兩側(cè)，那兩個因突刺落空而身體微向前傾的死士，動作驟然定格。
他們的咽喉側(cè)面，一點細微的紅痕無聲暈開，隨即，鮮血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從體內(nèi)擠壓出來，嗤嗤作響，噴濺在冰冷的琉璃瓦和同伴漆黑的夜行衣上。
尸體尚未倒下，斗笠客的身影再次消失。
這一次，他出現(xiàn)在左后方三名死士頭頂上方！
那三名死士正因同伴的驟然死亡而本能地仰頭——
月光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三名死士的眉心正中，同時出現(xiàn)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細小孔洞。沒有血流出，他們的眼神瞬間渙散，高舉的彎刀無力垂下，身體如同斷線木偶般從陡峭的殿頂滑落，砸在下方的瓦面上，發(fā)出沉悶的滾動聲。
“嗬！”
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從一個死士喉嚨里擠出！剩余的二十三人徹底瘋狂！不是憤怒的瘋狂，而是精密殺戮機器遭遇未知故障時，徹底摒棄人性、將殺戮本能催發(fā)到極致的瘋狂！他們不再顧忌陣型，不再顧忌同伴，眼中只剩下那個在月光下時隱時現(xiàn)的幽靈！刀光如同瘋長的荊棘叢林，不顧一切地絞殺過去！
嗤！嗤嗤！
瓦面上，一個試圖從下方偷襲的死士，手腕齊根而斷！斷手握著彎刀跌落深淵。
另一個凌空撲擊的死士，雙腿自膝蓋處分離！
第三個刀光即將觸及斗笠客殘影的死士，握刀的手臂連同肩膀被整個卸下！
沒有刀光碰撞！沒有慘叫！只有血肉被某種極致鋒利、極致迅疾之物切割分離時，發(fā)出的那種短促、沉悶、令人牙酸的撕裂聲！斷肢殘軀在月光下拋飛，滾燙的鮮血潑灑在潔白的積雪和冰冷的琉璃瓦上，嗤嗤作響，騰起刺鼻的白煙。
風，不知何時停了。
太和殿頂，陷入一片死寂。
慘淡的月光毫無遮攔地灑下，照亮了這片修羅屠場。
二十八具尸體，以各種扭曲的姿態(tài)，凝固在殿頂各處。有的嵌在瓦縫里，有的掛在飛檐上，有的匍匐在脊獸旁，更多的是散落在寬闊的殿脊和斜坡上。每一具尸體的致命傷都極其簡單——咽喉一點紅，眉心一個洞，或者干脆利落的肢體分離。沒有多余的傷口，沒有掙扎的痕跡。噴濺的鮮血在月光下迅速冷卻、凝固，變成大片大片暗沉粘稠的污跡。
琉璃瓦的積雪被踐踏得一片狼藉，混合著碎肉和凝固的血塊。
梟雄依舊負手站在鎏金寶頂旁，紫貂大氅的下擺在寒風中微微擺動。他臉上的漠然終于被徹底擊碎，只剩下一種凍結(jié)的、難以置信的驚悸。他看著十丈外，那個重新顯出身形的斗笠客。
斗笠客站在殿脊最高處，腳下是兩具疊在一起的死士尸體。殘破的衣袍在風中輕揚，腰間斷刃的纏布上，沾染了幾點細小的、幾乎看不見的暗紅。
月光清冷，照著他斗笠下的陰影。
整個紫禁城，死一般寂靜。只有風卷過空曠廣場的嗚咽，如同亡靈的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