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的燈亮至深夜,竹簡在案上堆成小山。李斯放下狼毫,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案上的銅爵早已空了,只剩下沉淀的酒渣。他拿起最上面一卷竹簡——那是蝦仁擬定的《流民安置策》,上面用朱筆標注著“凡參與試驗田勞作滿一年者,可獲良田百畝,免徭役三年”。
“看似寬厚,實則比律法更鋒利?!崩钏灌哉Z,指尖劃過“免徭役”三字。法家主張“有功則賞,有過則罰”,而蝦仁的法子,是用土地和安穩(wěn)收買人心,讓流民自發(fā)成為新政的守護者。這幾日的奏報顯示,關中流民報名者已逾三千,其中七成是嫪毐余黨迫害過的趙人。
“大人,軍坊送來的連弩車試射記錄?!毕聦倥踔竞羞M來,里面是新制的連弩車圖紙和射程數據——有效射程一百二十步,連射五箭僅需一息,比秦軍現用的弩箭提升了近一倍。
李斯展開圖紙,目光落在自動上弦裝置上。那結構并不復雜,卻巧妙地利用了杠桿原理,顯然是蝦仁的手筆。他想起三個月前,自己初見這“后世奇人”時,只當是嘩眾取寵的術士,如今卻不得不承認,此人的“奇技”,正一點點重塑秦軍的筋骨。
“蝦仁在試驗田增設了‘識字班’?”李斯突然問。下屬遞上另一卷竹簡,上面記載著蝦仁每日清晨教農夫認字,用的是他自創(chuàng)的“簡體字”——將筆畫繁多的篆書簡化,比如“秦”字,被他寫成“秦”,少了中間的“禾”,卻更易書寫。
“據說已教會兩百多個農夫寫自己的名字和‘秦玉’二字?!毕聦傺a充道,“百姓都說,蝦仁先生不僅給他們飯吃,還教他們認字,是活菩薩?!?/p>
李斯的眉頭微微挑起。教百姓認字?這在法家看來是“亂階”——民愚則易治,智則難管。但他看著竹簡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秦”字,突然意識到,蝦仁要的不是“愚民”,是“順民”——讓百姓明白新政的好處,比嚴刑峻法更能穩(wěn)固人心。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是三更。李斯披上袍服,決定去試驗田看看。月色下的試驗田靜悄悄的,育苗棚里卻亮著燈,隱約傳來讀書聲——“一、二、三……”是蝦仁在教農夫數數,為的是讓他們學會記錄播種數量和收成。
他躲在暗處,看見蝦仁蹲在苗床邊,手里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字,身邊圍坐著十幾個農夫,有老有少,眼神里沒有對官吏的畏懼,只有專注。一個皮膚黝黑的老農舉著樹枝,笨拙地模仿著寫“田”字,手抖得厲害,蝦仁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像在雕琢一件珍寶。
“這便是他的厲害之處?!崩钏乖谛睦飮@道。呂不韋用權術籠絡人心,嫪毐用錢財收買死士,而蝦仁,是用知識和希望,讓百姓從骨子里認同新政。這種認同,比任何律法都更難動搖。
離開試驗田時,李斯繞道去了軍坊。守衛(wèi)見是廷尉大人,連忙放行。作坊里,墨丁帶著工匠們正在趕制連弩車,淬火的精鐵在火光中泛著冷光,敲擊聲節(jié)奏分明,竟帶著一種流水線作業(yè)的雛形——這也是蝦仁的主意,將弩車拆解成十幾個部件,讓工匠各司其職,效率比之前提高了三成。
“李大人?”墨丁認出了他,放下手里的鑿子,“先生說,這連弩車要做一百架,趕在春耕前送往前線?!?/p>
李斯看著那些標準化的部件,突然想起蝦仁說過的“流水線”——將復雜的事拆分成簡單的步驟,讓每個人只做一件事,反而更快。這道理,竟與法家“明職分,定賞罰”的理念隱隱相合。
回到廷尉府時,天已微亮。李斯重新鋪開竹簡,在《流民安置策》上批下“可行”二字,又拿起一卷——那是淳于越彈劾蝦仁的奏疏,說他“教民識字,是欲亂綱常”。李斯看了一眼,便將其扔到一旁。
“綱常若不能讓百姓吃飽穿暖,留著何用?”他提筆寫下新的奏疏,建議在各郡縣推廣“簡體字”和“識字班”,由廷尉府牽頭,聯合蝦仁的試驗田共同推行。
寫完奏疏,李斯端起銅爵,對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一飲而盡。他知道,自己對蝦仁的看法早已改變。從最初的“利用”,到如今的“認可”,這個來自后世的年輕人,用糧食、武器和文字,證明了“務實”二字,遠比固守學派之爭更重要。
窗外的晨霧漸漸散去,照亮了廷尉府的匾額。李斯望著咸陽城的方向,那里,試驗田的“秦玉”幼苗正在生長,軍坊的連弩車正在成型,而一個新的時代,正在這些看似微小的變革中,悄然拉開序幕。他突然明白,自己要做的,不是制衡蝦仁,而是與他并肩,讓這些變革真正落地生根——因為這不僅是嬴政的天下,也是他李斯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