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閣的檀香混著舊書卷的霉味，在午后的陽光下漫成一片沉靜的霧。林璇指尖劃過《地脈靈經(jīng)》的竹簡，目光卻不由自主飄向角落——曾臣剛剛坐過的石桌還留著余溫，桌面上那幾道淺淺的拳印紋路，像某種無聲的吶喊。
她起身走到最高層書架前，指尖拂過一排排蒙塵的典籍?！豆朋w修札記》的位置還空著，想必是被曾臣帶走了。林璇抽出一本《青嵐宗外院弟子異動錄》，泛黃的紙頁上記載著近五十年所有外院弟子的異常舉動，指尖停在三年前的某一頁。
“三月初七，外院弟子曾臣于演武場修煉時突發(fā)戾氣，一拳擊碎青石擂，傷及三名同門。事后查問，言稱‘體內(nèi)有火’。”
墨跡因歲月暈開了些微，林璇卻仿佛能透過字跡看到那個沉默少年當時眼底的猩紅。她繼續(xù)往后翻，類似的記錄竟有七處之多，每次爆發(fā)都伴隨著器物損毀，卻始終無人重傷——正如第二章里他將挑釁者撞飛卻留有余地，這份控制力藏在狂暴的力量之下，像裹著寒冰的火焰。
“咚?！?/p>
閣門被推開的聲響驚得她合上書卷。陳星背著半簍安神草闖進來，額角還沾著泥，看到林璇時嚇得手一抖，簍子差點翻倒。他慌忙將簍子往身后藏，卻忘了里面的草葉正從縫隙里往外冒。
“林、林師姐，你也在啊?！彼Φ帽瓤捱€難看，腳底下悄悄往后挪，“我就是來……來還上次借的《符箓基礎》?！?/p>
林璇目光掃過他背后的簍子：“藥圃的安神草采夠了？”
陳星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倒是林璇先移開了視線，指著旁邊的書架：“《基礎陣紋解析》在第三排左數(shù)第七本，你上次說想知道符箓與陣法的關聯(lián)，那本書里有詳解?！?/p>
陳星愣住了。他確實在幾天前的受罰隊伍里抱怨過“為啥陣法能困人符箓不行”，當時離得老遠，沒想到她竟聽見了。他撓撓頭，把簍子往石桌上一放：“花師妹說安神草要陰干，我尋思藏書閣涼快……”
話沒說完就被自己噎住——私自在藏書閣處理藥草，這可是犯忌諱的事?？闪骤皇悄闷鹨恢臧采癫荻嗽敚骸叭~脈清晰，靈氣飽滿，看來你采的時候很用心。”她指尖在草葉上輕輕一點，一道微不可察的靈力順著葉脈游走，“這種草的安神效果藏在根部結(jié)節(jié)里，你采的時候保留了完整根系，做得很好。”
陳星的耳朵尖騰地紅了。從小到大，他聽到的評價不是“頑劣”就是“搗蛋”，還是頭一次有人夸他“用心”。他看著林璇認真的側(cè)臉，忽然覺得這位總是冷冰冰的天才師姐，好像也沒那么難相處。
“那個……”他憋了半天，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花師妹讓我給你帶的。她說你總在藏書閣待到深夜，這個能提神?！?/p>
油紙包里是幾塊琥珀色的糖糕，散發(fā)著桂花的甜香。林璇看著糖糕，睫毛微顫——她確實因推演陣法常常熬夜，可這事除了導師，再沒人知道。
“替我謝她?！彼闷鹨粔K糖糕，指尖觸到油紙的粗糙紋理，忽然想起方才在藥圃方向感受到的那縷溫和靈力。原來那波動并非來自草藥，而是那個總帶著淺笑的少女。
陳星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不用謝！對了師姐，你上次說靈力紊亂另有原因，是不是和曾臣有關？”他撓撓頭，“我知道他老被罰，但他不是故意的……”
林璇將糖糕放回紙包：“我沒有說他是故意的?！彼叩酱斑叄菸鋱龅姆较?，“但《古體修札記》里的‘凝煞’之法，確實會引發(fā)戾氣外泄。若在此時遇到外力刺激，很容易造成靈力對沖?！?/p>
陳星聽得一臉茫然：“凝煞？戾氣？那是啥？”
“你可以理解為一種蘊藏在體內(nèi)的狂暴力量?！绷骤瘬炱饓K石子，在窗臺上畫出兩個交錯的漩渦，“曾臣修煉的功法會產(chǎn)生這種力量，而你的癢癢粉引發(fā)的風靈力，就像投入漩渦的石子，讓本就不穩(wěn)定的戾氣徹底失控了。”
石子在木頭上劃出細碎的聲響，陳星忽然想起曾臣被狼爪拍飛時眼中的赤紅，想起他撞飛挑釁者時那瞬間的狠戾。原來那不是脾氣壞，是身不由己。
“那……那他會不會有危險？”
林璇看著他焦急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緩和下來：“若能控制得當，戾氣可化為己用。但失控的話……”她沒說下去，只是將石子扔進窗外的竹林，“你最好提醒他，近期不要再修煉那本札記上的內(nèi)容?！?/p>
陳星重重點頭：“我會的！”他扛起裝安神草的簍子，“師姐我先走了，花師妹還等著我呢！”
看著他蹦蹦跳跳消失在石階盡頭的背影，林璇拿起那塊糖糕咬了一小口。桂花的甜混著書卷的香，在舌尖漫開奇異的滋味。她低頭看向窗臺上的漩渦印記，忽然覺得這兩個原本毫無交集的少年少女，好像正在以某種奇妙的方式，慢慢靠近。
演武場的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曾臣將《古體修札記》藏進懷里，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方才在藏書閣外，他聽得清清楚楚——林璇不僅知道他在修煉禁術，還告訴了陳星。
“站?。 ?/p>
他猛地轉(zhuǎn)身，拳頭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卻見陳星背著個空簍子，手里還攥著株蔫了的忘憂草，正一臉討好地看著他。
“有事？”曾臣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陳星把忘憂草遞過去：“花師妹說這個泡水喝能安神?！彼麚蠐项^，“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
“滾?！痹嫉娜^青筋暴起。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罪魁禍首的假好心。
陳星卻沒走，只是撓著頭傻笑：“我知道你還在生我氣。其實那天的事……”他壓低聲音，“林師姐說不是你的錯，是我那破癢癢粉攪亂了靈力?！?/p>
曾臣的瞳孔猛地一縮。
“她說你練的那個啥……凝煞，會產(chǎn)生很厲害的力量。”陳星手舞足蹈地比劃，“就像個快炸的火藥桶，我那下正好點了引線！所以真要怪，也該怪我……”
夕陽的金光落在少年真誠的臉上，曾臣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他以為所有人都會像周執(zhí)事那樣，把所有過錯都推到他這個“劣跡斑斑”的人身上，卻沒想到這個總?cè)锹闊┑膿v蛋鬼，會跑來替他辯解。
“還有這個！”陳星從懷里掏出個瓷瓶，正是花靈兒給的清心膏，“這個治傷口特別靈，你練功用得上?！?/p>
曾臣看著瓷瓶，又看看陳星胳膊上未愈的劃傷——那是今早收拾藥圃時被荊棘劃的。這小子自己帶著傷，卻把藥膏給了他。
“不要。”他別過臉，耳根卻悄悄泛紅。
陳星卻把瓷瓶往他手里一塞：“拿著吧！花師妹說，大家都是同門，要互相照應?！彼牧伺脑嫉募绨?，“對了，林師姐讓你別練那本札記了，說不安全?！?/p>
曾臣攥著溫熱的瓷瓶，看著陳星跑遠的背影，忽然覺得夕陽好像沒那么刺眼了。他低頭看著瓶身上殘留的指溫，想起今早藥圃方向傳來的那陣草木清香，想起藏書閣窗邊那個清冷的身影。
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掙扎。
藥圃的暮色帶著濕潤的草木氣。花靈兒將最后一株紫蘇栽進土里，指尖的綠光漸漸消散。她直起身，發(fā)現(xiàn)竹籬笆外站著個熟悉的身影。
曾臣背著個竹簍，里面裝滿了新鮮的草藥，都是藥圃里急需的品種。他把竹簍往籬笆邊一放，甕聲甕氣地說：“陳星說你缺這個?！?/p>
花靈兒看著他泛紅的耳根，忍不住笑了：“謝謝你?！彼龔乃幖苌先∠聜€紙包，“這個給你?！?/p>
紙包里是幾塊深綠色的藥膏，散發(fā)著薄荷的清涼?！斑@是用清心草和凝露草做的，能緩解修煉后的燥熱?！彼粗既^上的舊傷，“你練的功法似乎會讓身體發(fā)熱，這個應該有用?！?/p>
曾臣接過紙包，指尖觸到她的溫度，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他轉(zhuǎn)身就要走，卻被花靈兒叫?。骸暗鹊??！?/p>
少女從藥圃里摘下一朵紫色的花，花瓣邊緣泛著銀色的光?！斑@是月見草，夜里會發(fā)光。”她把花遞給他，“放在窗邊，能安神?！?/p>
曾臣看著那朵花，忽然想起今早陳星手里那株蔫了的忘憂草。他默默接過花，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開，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手里的月見草在暮色里微微發(fā)亮。
花靈兒看著他的背影，輕輕撫摸著剛栽好的紫蘇。晚風拂過藥圃，所有的草木都在輕輕搖曳，像是在低聲訴說著什么。她忽然覺得，這片曾被混亂靈力波及的土地，正在悄然滋生出一種溫暖的力量。
藏書閣的燈亮到深夜。林璇將最后一枚陣旗插入沙盤，微型的“警戒陣”瞬間亮起淡藍色的光。她拿起那卷《基礎陣道變化精解》，指尖劃過扉頁上那道玄奧的紋路——這是今早在案頭發(fā)現(xiàn)的，絕非她之前所見的任何陣紋。
窗外傳來掃地的聲音，規(guī)律而沉穩(wěn)。林璇走到窗邊，看到月光下那個佝僂的身影正在清掃落葉。玄墟老者的掃帚劃過地面，揚起的灰塵在空中凝成奇特的軌跡，竟與她在沙盤上布下的陣紋隱隱呼應。
“基礎陣法重形，高階陣法重意。”老者忽然開口，聲音像風吹過枯木，“小姑娘只學形，可是走不遠的?！?/p>
林璇心頭一震：“前輩的意思是？”
老者卻只是掃了掃她窗下的落葉：“天上的星星，從來不是沿著固定軌跡轉(zhuǎn)的?！彼E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月色里，只留下一句隨風飄散的話，“要看懂陣，得先看懂人。”
林璇站在窗前，望著漫天繁星。北斗七星的軌跡在她眼中漸漸清晰，竟與《周天星衍陣》的陣圖重合。她忽然想起藥圃里溫和的綠光，想起演武場沉默的身影，想起那個總帶著笑的少年。
原來陣法的變化，就像人的相遇?？此齐s亂無章，實則暗藏脈絡。
她回到案前，將《古體修札記》的借閱記錄抄錄下來。泛黃的紙頁上，曾臣的名字旁還殘留著一道淺淺的指痕，像是有人反復摩挲過。林璇拿起筆，在記錄旁畫了個小小的星芒——那是她今早從月見草花瓣上看到的紋路。
夜色漸深，藏書閣的燈依舊亮著。沙盤里的陣法光芒流轉(zhuǎn)，映照著少女眼中的星軌，也映照著窗外那片正在悄然改變的青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