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北關(guān)墻頭當(dāng)值的夜,風(fēng)總是格外邪性,尤其入秋以后。李栓柱緊了緊不合身的舊皮襖,把半張臉都埋進領(lǐng)口刺硬的毛茬里,依舊擋不住那股子寒氣,像細(xì)小的冰針,直往骨頭縫里鉆。旁邊垛口下,王老狗蜷得像只蝦米,抱著他那桿磨禿了槍頭的長矛,呼嚕打得震天響。李栓柱伸腳踹了踹他凍得梆硬的靴子底:“老狗!別他娘睡了,再睡就真成冰坨子了!”
王老狗哼哼唧唧,眼皮都沒抬一下,含糊罵了句:“滾犢子……讓老子瞇會……這鬼地方,躺尸和站哨有啥區(qū)別……”他翻個身,面朝關(guān)內(nèi),不再言語。李栓柱啐了口唾沫,心里罵娘,卻也無可奈何。這守夜的活,磨人得緊。關(guān)外的天墨黑一片,除了嗚嗚的風(fēng)鬼哭狼嚎,啥也看不見。關(guān)內(nèi)的營房燈火早熄了,只有巡更兵的燈籠晃悠著,微弱得像墳地的鬼火。
可栓柱不敢睡。不是他怕死,是怕……別的東西。
這怕,從打他新兵蛋子剛補進鎮(zhèn)北關(guān)沒多久就有了。營里的老油條們總愛在休沐時聚在避風(fēng)的角落里,灌點劣酒,神神秘秘地扯閑篇。講著講著,總會拐到城西那座荒僻的無名山坡上去。
“老毛子山……邪性著咧!”說話的是孫頭兒,在關(guān)上熬了快十年,左眼一道深疤據(jù)說是早年跟韃子搶頭功時留下的。他呷了口渾濁的燒酒,壓低嗓門,眼神左右瞟著:“早些年……不是前朝,是前朝的前朝了……那坡上埋著兩個人!兩個女將軍!”
“扯吧你!”新兵李壯不以為意,“哪有女將軍埋這荒郊野嶺的?牌都沒有吧!”
“呸!你懂個屁!”孫頭兒唾沫星子噴了李壯一臉,“那碑……嘿,一般人找不到!聽說都是青石鑿的,風(fēng)吹雨打多少年,字都快磨平了!一個姓秦,大燕的!叫……叫秦……秦什么來著?”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來,不耐煩地?fù)]揮手,“反正就是秦家軍的!另一個,是她后來的妹妹?戰(zhàn)友?說不清!反正是咱們現(xiàn)在大魏的頭幾任鎮(zhèn)北將軍,也姓秦,叫秦昭!倆都埋那兒了!就挨著!”
這八卦有點驚人。李栓柱豎著耳朵聽。
最邪乎的不是這個!”孫頭兒更神秘了,聲音壓得更低,引得眾人不由自主湊近了些?!笆恰齻儭瘺]走!”他眼中帶著一種老卒才有的、混合著敬畏與恐懼的光芒,“每到日頭快落山那會兒,那熔金的夕照打在墳頭上……操!有牧羊的老孫頭親口跟我說的!兩道人影!就站在碑頂上!披甲帶槍的!”
“人影?”李栓柱忍不住插嘴,“也許是樹影?或者石頭影子?”
“放屁!那荒坡上哪有那么齊整的樹影石頭影?老孫頭說,看得真真兒的!一個穿著紅得發(fā)黑、破破爛爛、沾滿了……咳,血的甲胄!看不清臉,但那眼神他媽的……嘖嘖!像兩把冰錐子,直勾勾地往咱這關(guān)樓上扎!盯得人脊梁骨嗖嗖冒寒氣!”
眾人跟著他的話想象,不由得脖子一縮,都覺得寒風(fēng)更刺骨了些。
“另一個呢?”有人問。
“另一個也穿了甲,看起來新點,但也是老款式了。神色倒沒第一個那么瘆人,就冷冷淡淡站著,眼神……像看死人一樣看著這關(guān)口!沒一絲活氣!”孫頭兒灌了一大口酒,打了個哆嗦,“老孫頭當(dāng)時就尿了褲子!羊都顧不上了,連滾帶爬跑回來!回來就發(fā)燒說胡話,念叨什么‘鎖住了’‘還在看’……沒幾天人就沒了!”
眾人聽得后脊背發(fā)涼,議論紛紛。
“我還聽人說,”另一個老卒湊過腦袋,“要是趕上那風(fēng)特別大的晚上,尤其嗚……嗚……叫得像老娘們兒哭喪的那種,你趴在坡下細(xì)聽……那嗚咽聲里,好像夾著冷笑!冷得能凍掉人耳朵根子!還有……嚓、嚓……一種怪聲,短得很,又刺耳,像……像鐵家伙使勁兒撅斷的動靜!”
李栓柱當(dāng)時只覺得是老兵油子編故事嚇唬新兵蛋子。可自從上次他值夜巡防走得遠(yuǎn)了點,無意中真的望見了那座荒坡。正是黃昏時分,漫天火燒云紅得發(fā)燙。隔著老遠(yuǎn),模模糊糊間,那兩座孤墳的輪廓在刺眼的夕照下,仿佛……真有兩個極其模糊、細(xì)長的黑影矗立著,如同兩根釘在地上的黑釘!那一刻,一股沒來由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嚇得立馬別開眼,再不敢看第二眼。自那以后,那“鎖住了”、“還在看”的胡話,連同那冰冷的、無形的注視感,就成了他心頭的陰影。
后來,他在一次營里整理舊庫房的差事中,又聽到點更毛骨悚然的傳聞。說的是當(dāng)年那場“大清洗”——不是殺陣上清洗敵人,是清洗“自己人”。據(jù)說當(dāng)年,前朝鎮(zhèn)北關(guān)血戰(zhàn)之后,關(guān)于那位女將軍的痕跡,被上頭抹得一干二凈,比她戰(zhàn)場上的尸骨爛得還快!所有提過她名字的、私藏過一件跟她相關(guān)物件的、甚至只是有可能聽說過的老卒后人,都遭了殃!一夜之間,無聲無息就“沒了”,像被風(fēng)吹散的灰!
“為啥???”李栓柱當(dāng)時小聲問帶他的老文書。老文書那會兒正費力地從一大堆發(fā)霉蟲蛀的故紙堆里往外扒拉東西,聞言動作猛地一頓,一雙渾濁的老眼警惕地掃視了一圈空蕩蕩的、積滿灰塵的庫房,才湊到李栓柱耳邊,用氣聲道:“為啥?知道的太多了唄!一個‘罪人’,一個敗軍之將,怎么配留在功勞簿上給后人念叨?她在那位置上待過一天,就礙一天的眼!懂嗎?得洗干凈!像擦掉桌子上的灰!讓你忘!讓所有人都忘!”
老文書說這些時,嘴唇微微顫抖,眼中充滿了李栓柱看不懂的深切的寒意與巨大的恐懼:“所以啊……柱頭……管好嘴巴!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守在這關(guān)上,就老老實實看城外韃子!別回頭……給自己惹禍上身!”
李栓柱當(dāng)時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冒出來。那“清洗”,聽老文書形容起來,比戰(zhàn)場上面對千軍萬馬還可怕!一種無形的、沉默的,卻又無處不在的死亡陰影!他從此對那座荒坡徹底斷了探究的念頭,甚至夜間站哨,都下意識地把后背對著關(guān)內(nèi)的方向,不敢再向城西瞥上一眼。仿佛多看幾次,那兩道冰冷的目光就能把他魂魄勾了去,或者被那清晰的暗影盯上,無聲無息地消失。
今晚的風(fēng)格外不同。嗚咽著,打著旋兒,不像平日那種直來直去的干冷風(fēng)刀子,倒像是有個看不見的妖婦在耳邊不停地哭訴,哭得人心煩意亂,脊梁溝里那股寒意怎么也甩不掉。
他正煩躁地跺著腳,試圖把腳底板那點快凍僵的知覺喚回來。突然!
腰間刀鞘猛地傳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震顫!
非常微弱,但在冰冷的黑夜里感覺異常清晰!像是有根極細(xì)的金屬絲在鞘內(nèi)被無形的力量瘋狂撥動!嗡……
李栓柱全身汗毛瞬間炸起!他下意識地一把按住刀柄,低頭死死盯著自己的刀鞘。鞘是鐵包木的舊物,冰涼光滑。震顫?怎么可能?
嗡……嗡……嗡……
那震動并未停歇!反而更加清晰、短促、有力!不再是細(xì)絲的輕顫,更像是……像是有人在用力地、帶著一種刻骨的仇恨和尖銳的戾氣,一次!一次!一次!極其短促而堅決地敲擊在鞘的內(nèi)壁上!力道之大,震得他按住刀柄的手指都有些發(fā)麻!
“什么鬼東西?!”李栓柱驚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猛地將刀抽出了一截。冰冷的刀鋒暴露在夜色中,倒映著一點城頭殘燈的微光,沒有任何異常。但鞘內(nèi)的那股震顫卻仿佛能透過金屬刀背直接傳到他手心!冰冷!銳利!充斥著一種金屬特有的、被強行擠壓繃緊到極致即將崩斷的不祥之音!
就在他驚魂未定的當(dāng)口,耳朵里卻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外面嗚嗚的風(fēng)聲和遠(yuǎn)處隱約的巡夜梆子聲都變得遙遠(yuǎn)模糊??赏瑫r,一種極其詭異、如同實質(zhì)的摩擦聲卻在他腦中驟然炸開:
鐺——?。?!
一聲巨響!如同兩塊千斤重的生鐵被無形的巨力狠狠對撞、撕扯、摩擦!聲音銳利短促,卻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穿透力和無邊的寒意!那根本不是人世間該有的金屬碰撞聲,更像是什么極其沉重、蘊含了千年怨氣與不甘的東西,在冰封地獄的最底層被狠狠撕裂時發(fā)出的……最后一聲……驚天動地的……慘烈錚鳴!
李栓柱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仿佛被重錘砸中太陽穴,眼前金星亂冒!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間凍住了,僵立原地,動彈不得。耳邊只剩下那冰冷的、如同金屬被折斷靈魂的、令人牙酸的碎裂余響,在死寂的腦中瘋狂震蕩、回響、盤旋!
那一瞬間,他仿佛被什么東西穿透了身體,看到了無數(shù)刀光劍影、金鐵交鳴、尸山血海的虛影!看到漫天風(fēng)雪中一桿染血的槍尖不屈地刺向蒼穹!看到一座冰冷的孤墳碑頂矗立的赤甲寒眸!看到夜色中無聲消失的黑影……
“娘啊……!”巨大的、原始的恐懼終于沖破了喉嚨,化作一聲嘶啞的慘嚎!他像個被鬼踩了尾巴的兔子,猛地向后跳去,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城墻上。刀掉在了地上,發(fā)出哐啷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栓柱!咋了?!”沉睡的王老狗被他驚醒,迷迷糊糊爬起,手忙腳亂地摸索著那根禿頭長矛,一臉驚恐地四下張望,“韃子摸上來了?!”
李栓柱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哆嗦嗦,根本說不出話來。他顫抖的手指向城西那座隱沒在無邊夜色中的荒坡方向,眼珠子瞪得溜圓,里面全是驚魂未定的恐怖。
王老狗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除了黑黢黢的山影和嗚咽的風(fēng)聲,什么也看不到。他咕噥著:“操!你小子犯魔怔了?還是撞了邪風(fēng)?”他沒好氣地彎腰替李栓柱撿起地上的刀,塞回他手里,“拿穩(wěn)了!少他媽自己嚇自己!就這鬼地方,自個嚇也能嚇?biāo)雷詡€!”
李栓柱失魂落魄地接過刀。刀鞘入手冰涼,內(nèi)里的震動早已平息,死寂得像塊冰冷的鐵疙瘩。剛才那恐怖的摩擦錚鳴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一切只是他寒冷與疲憊交織出的噩夢。
他不敢再看向西邊,目光下意識地投向腳下這座沉默、雄渾、在暗夜中如同巨獸般盤踞的鎮(zhèn)北關(guān)。冰冷的青磚縫隙透著徹骨的寒氣。他突然無比清晰地理解了老文書口中那股冰冷的“清洗”陰影到底意味著什么。那不僅僅是指殺人的屠刀,更是一種連名字、連記憶、連存在本身都要被徹底抹除的恐怖意志!像這關(guān)城本身一樣巨大、冰冷、無情!
他用力攥緊了手里的刀柄,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刀柄的冰冷讓他打了個寒顫。
就在這時,王老狗裹緊了襖子,坐回垛口下,帶著一股看穿一切的老油子口氣,嘆息般說道:“行了,別想那些烏七八糟的。熬吧,栓柱。熬到換崗,回去燙壺酒,暖暖身子。咱們這些小兵籽兒啊,就把心擱肚子里,就一件事——看好眼前這把刀,甭管它磨得多禿?!彼孟掳统P(guān)外黑沉沉的曠野努了努,壓低聲音,透著一種小人物的清醒,“甭管那坡上站的是忠魂還是厲鬼,甭管那城里操心的老爺們在琢磨啥‘清洗’不‘清洗’。只要韃子的馬蹄還沒踩塌咱們腳底下這垛口,只要這刀……還在手里握著……”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與粗糙外表不符的疲憊了然,語氣愈發(fā)肯定,也愈發(fā)低沉:
“咱……就得站住了。”
李栓柱沉默地聽著,寒風(fēng)依舊在嗚咽。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終于不再回避,帶著一種復(fù)雜的、混雜著恐懼、疲憊和一絲認(rèn)命的沉重,望向那西山坡的方向。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見,但他知道,“她們”還在那里。
而他,李栓柱,大魏鎮(zhèn)北關(guān)墻頭一個不知名的小卒,只能緊了緊身上的皮襖,在呼嘯的鬼風(fēng)寒氣里,緊握著手里的禿頭長矛。
他必須站住。站住,僅僅是因為,他此刻,還站在這里。
后記(數(shù)年后的某個冬日):
李栓柱終于熬到了年限,領(lǐng)了一點點撫恤,拖著一條在雪夜守關(guān)時凍殘的右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鎮(zhèn)北關(guān)。他沒能再回遙遠(yuǎn)的北方老家,就在關(guān)內(nèi)娶了一個孤苦的女人,生了個女兒。日子清苦,勉強糊口。
這天黃昏,天空又飄起了零星的雪沫,像極了關(guān)墻上的寒霜。李栓柱坐在門檻上抽著劣質(zhì)的旱煙,看著剛會搖搖晃晃走路的女兒,正在院角一堆撿來的破爛里好奇地扒拉。女兒咿咿呀呀地喊著,小手竟從爛草堆里拽出一截沉重、黢黑、滿是銹蝕的東西——像根巨大的鐵蒺藜頭,布滿猙獰的鋸齒。
李栓柱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旱煙桿“啪嗒”一聲掉在凍土上!
“招娣!放下!快放下!”他一瘸一拐地?fù)溥^去,聲音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驚恐與嘶啞。
小女娃懵懂,小手緊緊抓著那冰冷、粗糙、讓她感到新奇又有點害怕的大鐵塊。她好奇地伸出另一只小手,輕輕摸了摸那塊最大的、扭曲的銹跡斑斑的鐵疙瘩。指尖觸碰到冰寒鐵銹的瞬間——
嗡……!
李栓柱剛邁出半步的殘腿,竟清晰地感到腳下的地面?zhèn)鱽硪还蓸O其微弱、卻尖銳刺骨的震動!與此同時,他那已經(jīng)模糊了多年的耳朵里,恍惚間仿佛再次炸開一聲極短、極冷、帶著穿云裂石般決絕怒氣的金鐵崩鳴之音!
鐺——?。。?/p>
那聲音冰冷刺骨!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淬入萬年寒冰!
小招娣被父親那失態(tài)的吼聲和手中鐵塊驟然爆發(fā)的無形冰冷激得一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下意識地將那塊黢黑冰冷的鐵器扔在地上。
地上枯黃的草葉沾著細(xì)雪,那沉重的斷槍頭靜靜地躺著,恢復(fù)了死寂。
但李栓柱的心,卻像被那瞬間重現(xiàn)的冰冷金鳴狠狠鑿穿!他杵在原地,望著女兒沾滿鐵銹灰塵的小手,聽著她委屈的哭聲,再看向地上那塊沾滿了泥土與雪沫、如同死物般的鋼鐵殘骸。
寒風(fēng)吹過他花白的鬢角,卷起幾片早衰的黃葉。他仿佛又聽到了風(fēng)聲中若有似無的冷笑,看到了遠(yuǎn)方那座無名荒坡上,永恒佇立的、冰冷的、穿透般的凝望。
他佝僂著腰,劇烈地咳嗽起來,渾濁的老眼里,一片更深的、徹骨的茫然與徹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