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糧署幽深的地窖庫房里,劣質(zhì)油燈的光線在厚重的腐敗氣味中艱難地跳躍。何庸那癱軟如泥的身軀癱在冰冷地磚上,劇烈的顫抖使得他身上那件寬大的青布棉袍如同風(fēng)中破絮。那張布滿溝壑的干癟老臉上,此刻血色褪盡,只剩下一片死灰與無法掩藏的、巨大的、屬于被毒蛇咬住喉嚨的獵物般的驚駭。渾濁的老眼再也擠不出半分刻意的諂媚,只剩下被赤裸裸的真相刺穿后的空洞、麻木和行將就木的絕望。空氣死寂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只有他牙齒“咯咯咯”高頻撞擊的聲響,刺耳地撕扯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
堵在通道入口外的戍卒們的沉默目光,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穿透昏黃的光線,聚焦在我身上。那不是暴戾的憤怒,也不是懦弱的畏縮,而是一種長久壓抑后的、近乎殘忍的審視,一種“看吧,新來的官兒,你能把這攤爛泥怎么辦?”的麻木等待。這沉默比任何喧囂都更沉重,如同壓在頭頂?shù)娜f仞雪山。
“拿下!”我的聲音不高,在這密閉的空間里卻如同驚雷炸響,冰冷、斬釘截鐵。
“是!”阿影應(yīng)聲如電,兩名體格魁梧、神色冷峻的親兵如同鐵鉗般迅疾上前,不容分說地架起了早已癱軟如泥的何庸。那干癟枯瘦的身體幾乎沒有重量,像一具被驚懼抽空了骨頭的皮囊,掛在他們強(qiáng)健的臂彎里。何庸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被扼斷般的嗚咽,便徹底喪失了掙扎的力氣,只剩眼珠在死灰中最后轉(zhuǎn)動了一下,掃過角落里堆積如山的青磚瓦礫和那幾箱發(fā)霉的糙米、酸臭的油膏,仿佛那是他為自己提前準(zhǔn)備的墓磚。
“將軍!”阿影的聲音在我身側(cè)響起,帶著急迫,“何庸收監(jiān)何處?請將軍示下!此地不宜久留!”他的眼神銳利地掃過四周。通道外戍卒的注視越來越密集,人數(shù)在悄無聲息地增加。這片庫房如同一個巨大的腐尸腔穴,每多待一刻,便多一分不可測的兇險。那些沉在暗處的毒蛇,絕不會坐以待斃。
“押往戍守營空置地牢!嚴(yán)加看守,沒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視,違者格殺勿論!”我立刻下令。將何庸這個關(guān)鍵活口暫時丟進(jìn)最底層的戍卒營地,比放在總兵府的眼皮底下要安全百倍!在那些長期被苛待、麻木中又潛藏著渴望看到“天開眼”的戍卒環(huán)繞下,看守他的親兵反而能得到最基礎(chǔ)的安全保障——沒有人會蠢到在眾目睽睽之下對總兵關(guān)押的案犯動手。
“遵令!”阿影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分出四名最為心腹、經(jīng)驗老道的健卒,兩人在前開路,兩人架著抖作一團(tuán)、口中喃喃不知是求饒還是咒罵的何庸緊隨其后,最后兩人殿后,如同鋼鐵洪流般強(qiáng)行分開通道入口處沉默圍觀的戍卒人群,朝著東墻方向疾行而去。人群被這股凜冽殺氣所迫,下意識地退開一條窄縫,目送著這突如其來的變局。沒有人喧嘩,只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昏暗光影下閃爍著晦暗不明的光。
“此地所有人等!”我提高了聲音,目光銳利如刀,逐一掃過那些圍攏過來的戍卒,以及原本就縮在角落的幾個督糧署小吏(他們早已嚇得面如土色、跪伏在地)。“今日所見庫房諸物,皆為案證!擅動一片磚瓦、一張紙片者,以何庸同黨論處,立斬不赦!”冰冷的殺意伴隨著話語彌漫開來,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霜凍結(jié)了空氣。人群的騷動瞬間平息,只剩下更深的屏息凝神。權(quán)力,只有用最赤裸的刀鋒才能短暫撕開這片麻木的凍土。
阿影親自帶人迅速將何庸那間充斥著奢靡惡臭的“公事房”(也是他的享樂窩點(diǎn))中散落的賬冊、明顯并非軍需的錦緞包袱、還有角落那幾壇刺眼的“玉泉春”貼上封條。封條上猩紅的總兵官印蓋下,如同一只冰冷的眼睛。
“留十人,看守此地!未得本將命令,擅闖者,殺!”我冷聲留下指令,隨即帶著阿影和一眾護(hù)衛(wèi),在依舊沉默卻明顯蘊(yùn)含著某種風(fēng)暴前寂靜的人群注視下,快步離開了這片散發(fā)著絕望腐敗氣息的地穴囚籠。身后,那幽深的地窖如同巨獸張開的口器,緩緩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