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仙役法：獻祭己心，可得血肉重生之能】。
這行血字，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陳十三的腦海中，每一個字都散發(fā)著致命的誘惑。
血肉重生！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可以擺脫這具千瘡百孔的軀殼！重新長出那根被自己親手斬斷的手指！讓那只空洞流血、日夜折磨他的左眼重見光明！甚至……徹底拔除那如同附骨之疽的“陰瘡”煞氣！恢復成一個完整的、健康的“人”！
只要……獻祭自己的心臟。
陳十三下意識地將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感受著那顆依舊在有力跳動的心臟。他能想象，將這顆溫熱的、鮮活的東西，親手從胸膛里掏出來，會是怎樣一種情景。
一股寒意，比面對任何妖邪時都要刺骨，從他的脊椎尾部直沖天靈蓋。
這《斬勘圖》，根本不是在給予他力量，而是在一步步地，誘導他將自己徹底“拆解”，從手指，到眼睛，再到心臟……最終變成一個沒有五感、沒有血肉、沒有心的……徹頭徹尾的怪物！
“嘿嘿……好東西……真是天大的好東西啊……”
一旁，瞎眼說書人也感應到了那股強大的契約之力，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混雜著貪婪、羨慕與極度恐懼的復雜表情。
“血肉重生……傳說中，只有上古那些以身合道的真仙才能觸及的境界。沒想到，竟能從一頭邪物身上得到。小子，你這趟……賺大了?！彼蛄颂蚋闪训淖齑?，聲音沙啞。
“賺大了？”陳十三自嘲地笑了笑，笑聲比哭還難聽，“拿心去換，你也覺得賺嗎？”
說書人沉默了。他那蒙著黑布的眼眶，似乎“看”向了遠方，幽幽道：“有時候，一顆完整的心，反而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它會讓你痛，讓你怕，讓你在不該心軟的時候，變得軟弱?！?/p>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股陳十三從未聽過的、深不見底的悲涼。
陳十三沒有再說話。他知道，這老瞎子身上，也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兩人在死寂的祠堂里休息了許久，才勉強恢復了些許體力。
“走吧?！闭f書人拄著棗木拐站起身，“張家這宅子，現(xiàn)在比亂葬崗還邪性，不能再待了?！?/p>
陳十三點點頭，他現(xiàn)在只想盡快離開這個讓他感到窒息的地方。
兩人走出祠堂，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張府的家丁們早已被祠堂里的動靜嚇得作鳥獸散，偌大的宅院，此刻空無一人，死氣沉沉。
他們從后院的角門悄悄溜了出去，回到了縣城的街道上。
清晨的街道上，已經(jīng)有了稀疏的行人。賣早點的攤販推著熱氣騰騰的木車，吆喝聲帶著生活的氣息。剛出爐的包子、燒餅的香氣，混合著清晨露水的清新，彌漫在空氣中。幾個孩童追逐打鬧著跑過，留下一串清脆的笑聲。
這一刻，陳十三恍如隔世。他看著街上那些為生計奔波的普通人，看著他們臉上那些鮮活的、或喜或悲的表情，再摸了摸自己空洞的左眼和纏著破布的斷指，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疏離感。
他，已經(jīng)回不去了。
“先找個地方落腳，把你這身傷養(yǎng)好再說。”說書人石翁拉著他，熟門熟路地拐進了一條污水橫流的偏僻小巷，在一家掛著破舊酒幡、門板都歪斜了一半的小客棧前停下?？蜅５恼乒袷莻€精瘦干癟的老頭，看到石翁，只是抬了抬眼皮，什么也沒問，直接扔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鑰匙。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陳十三便在這家散發(fā)著霉味和劣質(zhì)酒氣的小客棧里過上了難得的安穩(wěn)日子。
說書人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些草藥，搗碎了敷在他的傷口上。那些草藥帶著一股刺鼻的味道，卻有著出奇的效果。他身上的外傷，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了。
唯有那只瞎了的左眼，和那根斷掉的手指，是他永遠無法彌補的殘缺。
而他體內(nèi)的“陰瘡”，在斬殺了“肉仙”之后，似乎被那股強大的力量暫時壓制住了，不再時時作痛。
這天，陳十三正在房中擦拭那根槐木棺材釘，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石翁提著一壺溫好的、劣質(zhì)的黃酒和一包用油紙裹著、散發(fā)著濃郁肉香的醬牛肉走了進來。
“傷養(yǎng)得差不多了，這破地方也待膩了。”他將酒肉往那張油膩的破桌上一放，自顧自地倒了一碗渾濁的酒液，呷了一口，咂咂嘴，“該動身了。”
“去哪兒？”陳十三頭也不抬，繼續(xù)擦拭著棺材釘，聲音平淡。
“往南，去‘鬼見愁’?！笔趟合乱粔K牛肉，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說道。
“鬼見愁？”陳十三終于抬起頭，眼中帶著詢問。
“一座山，一個鎮(zhèn)子，也是南方最大的‘法外之地’?！笔萄氏屡Ｈ猓忉尩?，“那地方是當年‘天傾之禍’時，天地濁流沖擊最猛烈的幾個地方之一。山里頭煞物橫行，比野狗還多，一個比一個兇。但有個好處，那里龍蛇混雜，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什么人都有。懸賞行、抬棺人、趕尸匠、左道方士、邪門歪道……甚至還有一些從‘天傾’前就傳下來、躲在犄角旮旯里茍延殘喘的隱秘宗門。你想找徹底解決‘陰瘡’的法子，或是想弄明白你那本要命的破書到底什么來頭，去‘鬼見愁’，是唯一有可能找到線索的地方?！?/p>
陳十三沉默了。他明白，這短暫的安寧不過是暴風雨前的間隙。只要《斬勘圖》還在他身上，只要“煞身”的烙印還在，他就永遠無法停下腳步。
“而且……”說書人又喝了一口酒，壓低聲音，“我聽說，最近‘鬼見愁’里出了件大事。有一樣東西出世了?！?/p>
“什么東西？”
““《地煞七十二術(shù)》的殘卷！”
說書人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地煞七十二術(shù)》？”陳十三對這個世界的修行體系依舊懵懂。
“是道法！真正的、通天徹地的大道正法！”石翁的情緒明顯激動起來，渾濁的老眼似乎都亮了幾分，“不是我們這些江湖術(shù)士耍的驅(qū)邪畫符的小把戲，而是‘天傾’之前，那些能移山填海、呼風喚雨的真仙們修行的根本大法！傳說，七十二術(shù)，得一術(shù)便可掌一神通！若能集齊……便能肉身成圣，羽化登仙！與天地同壽！”
重塑肉身……
這四個字，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陳十三的心上。
他想起了自己那只瞎了的眼，那根斷了的指，以及《斬勘圖》上那個需要“獻祭己心”才能換來的、虛無縹緲的“血肉重生”。
如果……如果能得到這《地煞七十二術(shù)》中的一術(shù)，是不是就意味著……他不用再依靠那本邪異的圖冊，不用再付出如此慘絕人寰的代價，就能恢復殘軀，甚至……找到回家的路？！
一絲希望的火苗，在他幾乎死寂的心中，重新燃起。
“這消息，可靠嗎？”他聲音干澀，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
“十有八九。”說書人道，“現(xiàn)在，現(xiàn)在整個南方，有點能耐的、沒點能耐的，都聞著味兒過去了。我們再不動身，連湯都喝不上了?！?/p>
陳十三霍然起身，將那根擦拭得烏黑發(fā)亮的槐木棺材釘，穩(wěn)穩(wěn)地插回腰間束帶。動作干脆利落。
“走?！彼徽f了一個字，但眼神中，卻多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要去“鬼見愁”。
只為——能像一個完整的人一樣，活下去。
然后，回家。
在他們離開那座縣城的三天后。
城西張家那座早已被官府查封的宅院里。
那口被陳十三砸爛的、裝著張家老太爺尸體的棺材旁，那灘早已干涸的、屬于“肉仙”的焦炭灰燼中。
一只由無數(shù)細小肉芽糾纏而成的、酷似嬰兒的手，緩緩地，從灰燼中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