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鬼見愁”的路,遠比陳十三想象的要難走。
他們離開縣城后,官道只走了不到兩天,便被連綿的陰雨和塌方的山石所阻斷。不得已,兩人只能轉走荒僻的小路,穿行于深山老林之間。
這個被“天傾”之禍蹂躪過的世界,荒野遠比人煙稠密處更加危險。
陳十三親眼見過,一棵看似普通的柳樹,在有旅人靠近時,垂下的萬千柳條會化作一條條扭動的毒蛇,將人瞬間吸成干尸。他也見過,一汪清澈見底的山泉,泉水下躺著的不是鵝卵石,而是一張張蒼白的人臉,任何試圖取水的人,都會被一只只從水底伸出的鬼手拖入其中,再無聲息。
若非有瞎眼說書人這個“活地圖”在,憑著他那不知真假的“瞎子鼻子”和豐富的江湖經驗,提前避開了一處又一處險地,陳十三覺得自己恐怕連“鬼見愁”的影子都摸不到,就得把小命交代在這荒山野嶺里。
即便如此,他們也并非一帆風順。
這天傍晚,兩人正在一處破敗的山神廟里歇腳,烤著一只剛打來的野兔。
“老瞎子,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陳十三一邊給火堆添著柴,一邊問道。這半個多月的風餐露宿,讓他原本還有些書生氣的臉龐,變得黝黑而粗糙,眼神也愈發(fā)沉靜,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快了?!闭f書人撕下一條兔腿,吃得滿嘴流油,“翻過前面那座‘寡婦山’,再走個三五天,就到‘鬼見愁’的地界了?!?/p>
“寡婦山?”陳十三皺了皺眉,這名字聽著就透著一股不祥。
“嗯哼,”說書人咽下肉塊,聲音含糊,“山里住著個‘山鬼’,據(jù)說是死了男人的寡婦變的。恨極成雙成對的東西,甭管人獸,只要是公母一對兒打她地盤過,準沒一個能活。邪乎得很?!?/p>
“那我們兩個大男人……”
“誰知道?”說書人聳聳肩,油手在破衣上蹭了蹭,“反正我老瞎子眼瞎,她瞧不上。你嘛……皮相尚可,自求多???。”
陳十三懶得再跟他斗嘴。他撕下另一條兔腿,正準備吃,眼角的余光卻瞥見廟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的年輕人,看起來像個趕考的書生。他背著一個書箱,面色蒼白,嘴唇干裂,顯然是又累又餓。
“二、二位大哥……”書生聲音沙啞,小心翼翼踏入破廟,對著火堆方向深深一揖,“小生柳青,赴京趕考的舉子。官道塌方,誤入此山,已……已兩日粒米未進……不知能否……行個方便?”他姿態(tài)謙卑,語氣懇切,目光死死黏在烤兔上。
陳十三看向說書人,老瞎子毫無反應,似乎真睡熟了。他略一遲疑,將手中兔腿遞了過去。
“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坐下吃吧。”
“多謝大哥!活命之恩!”柳青感激涕零,接過兔腿便不顧燙嘴,狼吞虎咽,骨頭嚼得咯吱作響。
片刻風卷殘云后,他再次道謝,便挪到火堆另一側,從書箱摸出一本泛黃的書冊,借著火光閱讀。廟內只剩下火焰的噼啪與老瞎子的鼾聲。
陳十三打量了他幾眼,見他除了有些文弱,并無異常,便也放下心來,靠著墻壁閉目養(yǎng)神。
夜色漸深,山風呼嘯,如同鬼哭。
陳十三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股尿意憋醒。他起身走出山神廟,找了個背風的地方方便。
就在他準備回去的時候,他那只瞎了的左眼,眼窩處突然傳來一陣針扎般的刺痛!
這是“煞身”的警兆!
陳十三心中一凜,立刻警惕起來。他悄無聲息地摸回廟門口,透過門縫向里看去。
廟內,火光依舊。瞎眼說書人早已睡熟,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而那個自稱柳青的書生,卻不見了蹤影。
他去哪兒了?
陳十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緊了腰間的棺材釘,剛準備沖進去,卻看到了一幕讓他汗毛倒豎的景象。
在山神廟那尊早已被熏得漆黑的神像背后,一個巨大的、臃腫的、如同蜘蛛般的黑影,正倒吊在房梁上。
而那個書生柳青,此刻正跪在黑影的下方,將自己那只烤兔子的骨頭,一根一根地,小心翼翼地擺放在地上,拼湊成一個詭異的圖案。
更可怕的是,隨著他的動作,他的身體,正在發(fā)生著驚人的變化。
他的后背,緩緩地裂開了一道口子。一只、兩只、三只……足足八只如同鐮刀般鋒利的、覆蓋著黑色甲殼的節(jié)肢,從他的背上鉆了出來,在空中無聲地揮舞著。
他根本不是人!
陳十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想起了說書人白天講的那個關于“寡婦山”的傳說。
寡婦……蜘蛛……
難道……
就在此時,那已經變身成半人半蛛怪物的柳青,似乎完成了他的儀式。他緩緩地站起身,轉了過來。
他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文弱書生的模樣,但嘴角,卻裂開了一道非人的、充滿了惡意的笑容。
他那雙原本清澈的眼睛,此刻變得漆黑如墨,沒有一絲眼白。
他“看”向了正在熟睡的說書人,喉嚨里發(fā)出了一陣“悉悉索索”的、如同蟲豸摩擦的聲音。一只節(jié)肢緩緩抬起,對準了老瞎子的脖頸!
他要對老瞎子動手!
陳十三再也顧不上隱藏,一腳踹開破舊的廟門,暴喝一聲:“孽畜!休得傷人!”
那蛛怪柳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一愣,隨即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嘶鳴,八只節(jié)肢猛地一蹬地,龐大的身軀化作一道腥風黑影,以遠超陳十三預判的速度,直撲而來!
太快了!
陳十三只來得及將棺材釘橫在胸前格擋。
“鐺——咔嚓!”
脆響聲中,那根浸染過尸氣的堅硬槐木釘,竟被蛛怪鐮刀般的節(jié)肢一擊斬斷!沛然巨力狠狠撞在陳十三胸口,他如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墻上,喉頭一甜,腥熱的鮮血狂噴而出。
“嘿嘿……又一個送上門的點心?!敝牍至喟l(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笑聲,八只節(jié)...肢如同鬼影般,再次襲來,誓要將陳十三分尸當場。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原本應該在熟睡的說書人,卻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動作矯健得完全不像個瞎眼老頭。
他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錢劍。
“區(qū)區(qū)百年蛛煞,也敢在道爺面前放肆!”
老瞎子一聲怒喝,手中銅錢劍挽了個劍花,帶起一陣破風之聲,精準地點在了蛛怪襲來的節(jié)肢關節(jié)處。
只聽“咔嚓”一聲,蛛怪那看似堅不可摧的節(jié)肢,竟被點得從中折斷,流出了墨綠色的腥臭汁液!
“嘶——!”
蛛怪發(fā)出凄厲痛嚎,劇痛讓它猛地后躍,墨黑復眼死死“盯”住突然爆發(fā)的說書人,充滿了驚疑與暴怒。
陳十三掙扎著撐起身,抹去嘴角血跡,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這貪財怕死的老滑頭……竟藏得如此之深!
“看什么看!還不快過來幫忙!”說書人頭也不回地罵道,“這畜生的毒液有麻痹之效,被沾上一點,神仙也得躺半天!它的命門在腹部,那里有一塊人臉狀的印記,是它吞噬的第一個丈夫的臉!毀了它!”
陳十三聞言,立刻掙扎著爬起來,與說書人并肩而立。
一人持劍,一人握著半截棺材釘,與那頭兇悍的蛛煞,在這破敗的山神廟中,展開了殊死的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