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砸在臉上，帶來細微的刺痛，卻無法穿透那層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陳默感覺自己像沉入了無底的寒潭，意識在冰冷與混沌中沉浮。耳邊似乎有無數(shù)聲音在回蕩：礦奴們瘋狂的嘶吼、瀕死的慘叫、箭矢破空的尖嘯、以及最后那一聲震碎靈魂的轟鳴……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亂的噪音，拉扯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劇烈的顛簸讓他從深沉的昏迷邊緣掙扎著浮起。他感到自己似乎被什么東西抬著，每一次晃動都牽扯著后背火辣辣的鞭傷和爆炸沖擊帶來的隱痛。冰冷的雨水已經(jīng)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水汽、腐爛的落葉和泥土混合的氣息，還有一種……血腥味？更遠處，似乎有壓抑的哭泣和粗重的喘息聲。
他艱難地撐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只能看到晃動的、灰蒙蒙的天空，以及交錯掠過的、濕漉漉的黑色枝椏。他轉(zhuǎn)動眼珠，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副用兩根粗樹枝和破爛衣服臨時捆扎成的簡易擔架上。抬著他的人腳步踉蹌，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跋涉。是李狗兒和另一個叫王癩子的礦奴，兩人都渾身濕透，臉上沾滿泥污和干涸的血跡，汗水混著泥水從額角滾落，眼神里充滿了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惶恐。
“陳…陳兄弟！你醒了？！”李狗兒第一個發(fā)現(xiàn)陳默睜開了眼睛，聲音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幾乎要哭出來。
“水…”陳默的喉嚨干得如同火燒，只能發(fā)出微弱的氣音。
“水！快！水！”李狗兒連忙停下腳步，手忙腳亂地解下自己腰間一個同樣破舊的水囊，小心翼翼地湊到陳默嘴邊。
冰冷的、帶著濃重土腥味的山澗水涌入喉嚨，雖然味道極其糟糕，卻如同甘霖，瞬間滋潤了干涸的軀體，也讓陳默的意識清醒了許多。他貪婪地吞咽了幾口，才有力氣轉(zhuǎn)動脖子，打量四周。
他們身處一片茂密的原始山林之中。參天的古木遮天蔽日，巨大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纏繞在樹干上。腳下的路根本不能稱之為路，只是野獸踩出的、覆蓋著厚厚腐殖層和濕滑苔蘚的痕跡。光線昏暗，空氣潮濕而憋悶。在他們這支小小的擔架隊伍前后，是稀稀拉拉、相互攙扶著前進的人群。大約還有三四百人，個個衣衫襤褸，傷痕累累，臉上寫滿了極度的疲憊、茫然和尚未散盡的恐懼。許多人赤著腳，被荊棘和碎石割得鮮血淋漓。隊伍中彌漫著一股絕望和死寂的氣息，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啜泣聲不時響起。偶爾有人體力不支倒下，旁邊的人也只是麻木地看一眼，便繼續(xù)艱難前行。
“我們…在哪兒？”陳默的聲音依舊沙啞，但清晰了許多。
“在山里，陳兄弟?！壁w鐵柱湊了過來，他肩上扛著兩桿繳獲的長矛，腰間別著一把腰刀，臉上有一道新鮮的劃傷，但精神還算好，“炸死那狗官后，大伙兒追著那些逃兵砍…殺了不少，也抓了幾個活的。后來…后來天快亮了，我們怕還有官兵來，就…就聽你的，拿了他們的刀槍，還有兩匹馬，還有…還有那個千戶狗官的盔甲和刀，都帶著，然后…就鉆進了這老林子。已經(jīng)…走了大半天了?！?/p>
陳默的目光越過人群，看到隊伍中間，幾個還算強壯的礦奴正費力地牽著兩匹同樣疲憊不堪的矮腳馬。馬背上馱著沉重的包袱，隱約能看到里面包裹的盔甲輪廓和繳獲的兵器。那具焦黑的軍官尸體…看來是徹底放棄了。
“后面…有追兵嗎？”陳默最關(guān)心這個。
“沒…沒看見?！壁w鐵柱搖搖頭，但眼神里透著不確定，“林子太密，路難走，我們一路鉆溝爬坎的，應(yīng)該…應(yīng)該甩掉了吧？”
陳默的心沉了下去。甩掉？談何容易。他們這群烏合之眾，帶著傷員，在陌生的山林里盲目亂竄，留下的痕跡恐怕連瞎子都能找到。衛(wèi)所兵吃了這么大的虧，死了個千戶，怎么可能善罷甘休？追兵，一定就在后面，只是時間問題。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讓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巴Ｏ隆荒堋僮吡恕彼⒅f。
“停下？陳兄弟，這…”李狗兒和趙鐵柱都愣住了。停下？在這深山老林里？不是等著被追上嗎？
“聽…我的?！标惸穆曇舨淮螅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強忍著眩暈和身體的抗議，在兩人的攙扶下，勉強從擔架上坐起，靠在一棵濕漉漉的大樹樹干上。冰冷的樹皮讓他精神一振。
他的目光掃過眼前這群如同驚弓之鳥、幾乎到了崩潰邊緣的人們。饑餓、傷痛、恐懼、迷?！癯林氐募湘i，壓得他們直不起腰。再這樣毫無目的地走下去，不用官兵來追，自己就會散掉、餓死、或者失足摔死在這莽莽群山之中。
必須找到一個落腳點！一個可以喘息、可以防守、可以……活下去的地方！
“找…找地方！能守…有水…的地勢高的地方！”陳默的目光投向四周險峻的山勢和密不透風的叢林，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zhuǎn)起來。他需要一處天然的屏障。
“陳神仙要找地方歇腳！”
“快！都四處看看！找能躲人的地方！”
陳默的指令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雖然微弱，卻瞬間激起了一圈漣漪。麻木的人群仿佛被注入了一絲活力，或者說，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人們強打起精神，互相攙扶著，開始向四周散開，撥開茂密的灌木和藤蔓，尋找著可能的容身之所。
時間一點點過去，日頭西斜，林間的光線更加昏暗。絕望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悄然彌漫。就在陳默的心也一點點下沉，考慮是否要冒險繼續(xù)移動時——
“這…這邊！這邊有個洞！好大的洞！”一個驚喜到變調(diào)的聲音，從一處陡峭的山壁方向傳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只見一個瘦小的礦奴，正興奮地揮舞著手臂，指向山壁下方一片被濃密藤蘿幾乎完全覆蓋的區(qū)域。
陳默在李狗兒和趙鐵柱的攙扶下，艱難地走過去。撥開那厚厚一層濕漉漉、帶著腐爛氣味的藤蔓，一個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洞口很大，足夠兩三人并排進入，高度也超過一人。一股帶著土腥味的涼風從洞內(nèi)吹出。洞口邊緣布滿青苔，顯然罕有人至。
“進去看看！”陳默的心跳加速。
趙鐵柱自告奮勇，點燃了一支用松脂和破布臨時做的火把，率先彎腰鉆了進去。火光搖曳著，驅(qū)散了洞口的黑暗。片刻后，他興奮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恚骸瓣愋值?！好地方！里面好大！還有水聲！”
陳默在李狗兒的攙扶下，也鉆進了山洞。一股混合著泥土、巖石和淡淡水汽的味道撲面而來。借著火把的光芒，只見這山洞入口雖窄，內(nèi)部卻異常寬敞，如同一個巨大的廳堂，足以容納數(shù)百人綽綽有余。洞頂很高，布滿了嶙峋的鐘乳石。更令人驚喜的是，洞內(nèi)一側(cè)，一條清澈的地下溪流正潺潺流淌，發(fā)出悅耳的水聲！而在洞廳深處，似乎還有幾個更小的岔洞。
天無絕人之路！
“就…這里！”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地勢隱蔽，易守難攻（只要守住洞口），有水源，空間足夠！這簡直是天然的避難所和堡壘！
“快！把人都帶進來！受傷的先進！”陳默立刻下令。
消息傳開，人群爆發(fā)出劫后余生的微弱歡呼。人們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涌入山洞。當所有人都進入這干燥（相對外面）、相對安全的巨大空間后，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疲憊和微弱安全感的氣氛彌漫開來。許多人一進來就癱倒在地，大口喘著氣，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陳默靠在冰冷的洞壁上，看著眼前這群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同伴。他知道，暫時的安全只是假象。追兵隨時可能到來，饑餓和傷痛也在虎視眈眈。但至少，他們有了一個立足點。
“清點人數(shù)…傷員…還有…吃的?！彼丝跉?，連續(xù)下達命令，“李狗兒，帶人…守住洞口…設(shè)陷阱…放哨。趙鐵柱，帶人…把繳獲的東西…馬匹…都安置好…清點清楚。”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聲音雖然虛弱，卻帶著一種凝聚的力量：“我們…暫時安全了。但官兵…不會放過我們。想活命…就得守好這里！把這里…變成我們的家…我們的堡壘！”
“堡壘？”有人茫然地重復(fù)。
“家？”更多的人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在這個地獄般的世道里，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是多么奢侈的字眼。
山洞里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帶著哽咽的應(yīng)和聲。盡管前路依然兇險莫測，但此刻，這個冰冷潮濕的巖洞，卻成了他們這群亡命之徒唯一的港灣。
陳默疲憊地閉上眼睛。身體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再次襲來。但他知道，自己還不能倒下。他需要盡快恢復(fù)，需要了解他們到底有多少家底，需要…看看王老五留下的那本冊子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個緊貼著皮膚的油布褡褳。那冰冷的觸感和粗糙的冊子棱角，仿佛帶著某種沉重的宿命感。
“堡壘…”他在心底默念著這個詞，感受著它的分量。這不僅僅是一個藏身之所，這將是他們反抗的起點，是向洪武王朝投下第一塊真正反叛之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