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門的包鐵木門在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被幾名礦奴用盡最后的氣力緩緩?fù)崎_一道縫隙。冰冷的、帶著焦糊和血腥氣息的風(fēng),如同瀕死巨獸的最后喘息,猛地灌入門洞。門外,是灰蒙蒙的雨幕,是通往莽莽群山的、泥濘不堪的生路,也是無邊無際的未知。
“走!快走!”李狗兒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血沫,他用那條還能動的手臂,粗暴地推搡著、驅(qū)趕著最后一批哭喊奔逃的百姓。老人、婦人、孩子,如同受驚的羊群,在死亡的鞭策下,赤著腳,跌跌撞撞地涌出城門,撲向城外那片冰冷的泥濘,撲向黑暗群山模糊的輪廓??蘼暋⒑奥?、被踩踏者的痛呼,匯成一片絕望的哀鳴,迅速被風(fēng)雨吞噬。
“關(guān)——門——!”陳默的咆哮如同驚雷,在東城門洞內(nèi)轟然炸響!這聲音壓過了逃亡的喧囂,帶著一種斬?cái)嗨型寺返臎Q絕!
沉重的城門在礦奴們拼盡全力的推動下,伴隨著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悶響,轟然關(guān)閉!巨大的門閂被插入,粗大的頂門杠被架上!最后一絲天光被隔絕,門洞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幾支插在壁縫里的松脂火把,在潮濕的空氣中搖曳著微弱而昏黃的光芒,將眾人臉上混雜著煙灰、血污和絕望的影子,投映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鬼魅。
關(guān)門聲如同喪鐘,重重敲在每一個(gè)幸存者的心上。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雨,也隔絕了最后一絲僥幸。退路已斷。這座燃燒的孤城,成了他們最后的囚籠,也是他們選擇的——墳?zāi)梗?/p>
“咳咳…”劇烈的咳嗽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劉大壯靠著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他的一條腿被城頭落下的燃燒橫梁砸中,皮肉焦黑,露出森白的骨頭茬子,劇烈的疼痛讓他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他身邊,橫七豎八地躺著或靠著十幾個(gè)同樣傷痕累累、精疲力竭的礦奴。還能勉強(qiáng)站著的,算上陳默和李狗兒,不足十人。每個(gè)人身上都帶著或多或少的灼傷、箭傷,破爛的號衣被血水和泥漿浸透,緊緊黏在皮肉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硝煙氣息。
城內(nèi)的喧囂并未因東門的關(guān)閉而停歇。相反,它變得更加清晰、更加恐怖!西門方向,那焚天滅地的火焰燃燒聲如同億萬只野獸在咆哮!木頭燃燒的爆裂聲、房屋倒塌的轟隆聲、未及逃出者垂死的慘嚎聲……交織成一首毀滅的交響曲,隔著重重街巷,依舊震耳欲聾!更令人心悸的是,另一種聲音正由遠(yuǎn)及近,如同漲潮般洶涌而來——那是無數(shù)只軍靴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的整齊而沉重的轟鳴!是金屬甲片摩擦碰撞的“嚓嚓”聲!是軍官冷酷的號令聲!
“狗官兵…進(jìn)城了…”一個(gè)靠在墻角的年輕礦奴失神地喃喃,聲音里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恐懼,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每一個(gè)人的心臟,扼住了喉嚨。剛剛關(guān)上城門的決絕,在絕對的數(shù)量和力量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疲憊、傷痛、以及深入骨髓的絕望,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有人開始低聲啜泣,有人眼神空洞地望著跳動的火苗,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
李狗兒拄著刀,那條傷臂無力地垂著,他劇烈地喘息著,血水順著破爛的袖子不斷滴落。他看向陳默,這個(gè)一路帶領(lǐng)他們從礦坑地獄殺到這里的男人。陳默背對著眾人,面朝著緊閉的東城門,身影在昏黃的火光中挺得筆直,如同插在絕境中的一桿不屈的標(biāo)槍。他的皮甲后背被火焰燎得焦黑一片,肩頭滲出的血跡在黑色油污中洇開暗紅。雨水早已將他澆透,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額角,幾縷發(fā)絲被火焰燎得卷曲。但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有那緊握刀柄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發(fā)白,微微顫抖著。
李狗兒知道,陳默在聽。聽那越來越近、如同死亡鼓點(diǎn)般的腳步聲,聽那火焰吞噬一切的轟鳴,聽這座孤城在鐵蹄下發(fā)出的最后呻吟。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攫住了李狗兒。他們炸了礦場,殺了千戶,奪了縣城,斬了狗官,甚至用猛火油焚了劉閻王的前鋒…一路血火,殺到了這里,難道最終還是逃不過被碾碎的命運(yùn)?
“陳…陳頭兒…”李狗兒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厭惡的顫抖,“咱們…咱們還剩下…一桶…猛火油…”他指向門洞角落里,那里孤零零地立著一個(gè)半人高的、沾滿粘稠黑油的木桶,是劉大壯他們最后拼死搶出來的?!耙弧诉@東門?咱們…沖出去?”
炸門?陳默的身體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他緩緩轉(zhuǎn)過身?;鸸馓S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洗去了一些血污,卻讓那雙眼睛顯得更加深陷,如同兩口燃燒著冰冷火焰的寒潭。那目光掃過李狗兒,掃過地上或坐或躺、眼神中交織著恐懼、絕望和最后一絲期盼的兄弟,掃過角落里那桶象征著毀滅、也象征著最后一絲同歸于盡可能的猛火油。
“炸門?”陳默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令人心悸,像深不見底的寒冰,“炸開之后呢?拖著斷腿殘臂,在泥地里爬?等著被外面的騎兵當(dāng)兔子一樣射死?還是被后面追來的步兵亂刀砍死?”
他的話像冰冷的刀子,戳破了最后一絲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門洞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遠(yuǎn)處越來越清晰的軍靴踏步聲。
“沖出去…至少…死在外面…”劉大壯咬著牙,忍著劇痛,聲音微弱卻帶著不甘。
“死?”陳默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銳利!“從礦坑爬出來那天起,我們誰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死,老子不怕!”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同燃燒的烙鐵,掃過每一張被苦難刻滿溝壑的臉:“老子怕的是,死得像條野狗!死得悄無聲息!死得讓那些騎在咱們頭上拉屎的狗官,連咱們的名字都不知道!”
“老王頭是怎么死的?被王閻王像踩蟲子一樣踩斷了脖子!”
“柱子是怎么死的?在陰冷的礦道里,傷口爛掉,活活痛死!”
“老蔫叔是怎么死的?拖著一條爛腿,爬到城頭,就為了告訴咱們糧倉底下有油!”
“還有死在礦坑里的!死在箭下的!死在炮火里的!死在城頭的!他們的血,還沒干!”
陳默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激越,每一個(gè)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狠狠砸在眾人的心上!他指著西門方向那沖天的火光和轟鳴:“看看!聽聽!這座城在燒!在哭!在流血!這就是咱們活過的世道!這就是洪武爺給咱們的太平!”
“今天!咱們就要死在這里!但老子要死得響!死得亮!死得讓整個(gè)大明都記住!”陳默猛地抽出腰間的制式腰刀!刀鋒在火把的光芒下,映照著他眼中那如同火山噴發(fā)般的、冰冷的、毀滅性的瘋狂!“老子要用這最后一把火!燒穿這狗日的天!燒給那龍椅上的皇帝老兒看看!他治下的南方!不是太平盛世!是他娘的血海地獄!”
“劉閻王不是想要老子的命嗎?不是想要這座城嗎?”陳默的嘴角勾起一絲殘酷到極致的弧度,如同地獄魔神在微笑,“老子請他進(jìn)來!請他進(jìn)來看看!看看這被他逼出來的!煉獄!”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了門洞深處,那通向城內(nèi)主街的幽暗拱門!腳步聲已經(jīng)如同雷鳴,就在拱門之外!
“李狗兒!劉大壯!”陳默的聲音如同炸雷,帶著不容置疑的毀滅意志,“把那桶油!給我抬到拱門后面!堵死它!”
“剩下的人!”他的目光掃過還能動彈的礦奴,“抄家伙!找掩體!準(zhǔn)備火把!等狗官兵沖進(jìn)來!給老子往死里招呼!殺一個(gè)夠本!殺兩個(gè)賺一個(gè)!咱們的血!要流在狗官兵的尸堆上!”
最后的瘋狂被徹底點(diǎn)燃!絕望化作了最純粹的、同歸于盡的毀滅意志!
“跟他們拼了!”李狗兒眼珠子血紅,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用那條傷臂和僅存的力氣,猛地?fù)湎蚰峭俺林氐拿突鹩停?/p>
“拼了!”劉大壯咬著牙,拖著斷腿,用肩膀死命頂住油桶!
其他還能動的礦奴,如同被注入最后的強(qiáng)心針,紅著眼睛,抓起地上散落的腰刀、長矛,甚至斷裂的木棍!迅速在門洞兩側(cè)的陰影里、在堆積的雜物后尋找著掩體!有人撕下衣襟,纏繞在木棍上,蘸滿最后一點(diǎn)桐油,湊到火把上點(diǎn)燃!橘紅的火焰跳躍著,映照著一張張寫滿仇恨、決絕和瘋狂的臉!
沉重的油桶在泥濘的地面上被艱難地拖行、翻滾,最終被死死地卡在通向主街的拱門入口處!粘稠的黑色油液從桶蓋的縫隙滲出,散發(fā)出刺鼻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腳步聲!震耳欲聾的腳步聲!如同無數(shù)面戰(zhàn)鼓在耳畔擂響!已經(jīng)近在咫尺!甚至能聽到甲片摩擦的“嚓嚓”聲和軍官急促的呼喝!
“破門!沖進(jìn)去!一個(gè)不留!”一個(gè)冷酷的、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吼聲在拱門外響起!
轟——!
一聲巨大的撞擊聲!拱門內(nèi)側(cè)臨時(shí)用雜物堵住的門板被狂暴的力量狠狠撞開!碎裂的木屑四散飛濺!
“殺——!”
無數(shù)穿著鴛鴦戰(zhàn)襖、盔甲鮮明、手持刀槍的精銳官兵,如同決堤的洪水,帶著震天的喊殺和冰冷的殺氣,猛地從拱門涌入門洞!火把的光芒瞬間照亮了他們臉上猙獰的殺意和嗜血的興奮!狹窄的門洞瞬間被刀光和殺氣填滿!
就在這洪流涌入的剎那——
“點(diǎn)火——!”陳默的咆哮如同地獄的號角,在門洞狹窄的空間里轟然炸響!
早已準(zhǔn)備好的礦奴們,將手中點(diǎn)燃的火把、油布團(tuán),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擲向那堵在拱門入口的猛火油桶!同時(shí),也砸向涌入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嗤——!
火星四濺!浸透桐油的破布瞬間猛烈燃燒!
轟——?。。?/p>
一聲沉悶到極致、仿佛大地深處傳來的恐怖爆鳴!那桶被火焰點(diǎn)燃的猛火油,瞬間化作一個(gè)巨大的、橘紅色的火球!狂暴的沖擊波裹挾著滾燙的油液、燃燒的碎片和毀滅性的火焰,如同被禁錮的火焰惡魔驟然掙脫了束縛,猛地向四面八方橫掃、噴發(fā)!
“啊——!”
“火!著火了!”
“救命啊——!”
沖在最前面的官兵首當(dāng)其沖!瞬間被膨脹的火球吞噬!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瞬間壓過了一切!恐怖的火焰如同擁有生命般,順著粘稠的油液,瘋狂地附著在盔甲上、衣服上、皮膚上!水潑不滅!拍打不熄!門洞狹窄的空間,成了火焰肆虐的最佳牢籠!滾燙的氣浪和濃煙瞬間彌漫開來!氧氣被急劇消耗!
慘叫聲!哀嚎聲!人體燃燒的噼啪聲!兵器落地的當(dāng)啷聲!被火焰吞噬的官兵如同沒頭的蒼蠅,在狹窄的門洞里瘋狂沖撞、翻滾!互相引燃!將死亡和混亂如同瘟疫般傳播給后面涌入的同袍!
“放箭!放箭!射死他們!”門洞外傳來軍官驚恐欲絕的嘶吼!
噗噗噗!
零星的箭矢從拱門外射入,穿過濃煙和火焰,釘在門洞深處的石壁上,也射中了幾個(gè)在掩體后暴露的礦奴!
“殺!”李狗兒如同瘋虎,從一堆雜物后猛地躍出,手中的腰刀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狠狠劈向一個(gè)渾身著火、慘叫著撲過來的官兵!刀鋒入肉!血光迸濺!那官兵慘嚎著倒下,火焰瞬間吞噬了他!
“狗日的!嘗嘗這個(gè)!”劉大壯拖著斷腿,紅著眼睛,將手中一根削尖的木矛,狠狠捅進(jìn)一個(gè)被濃煙嗆得睜不開眼的官兵小腹!
狹窄的門洞,瞬間變成了最血腥、最殘酷的修羅場!火焰在燃燒!濃煙在彌漫!血水在飛濺!礦奴們?nèi)缤槐频浇^境的困獸,爆發(fā)出生命最后的光和熱,用牙齒!用拳頭!用一切能找到的東西!瘋狂地撕咬著沖進(jìn)來的敵人!每一寸空間都在進(jìn)行著最原始的搏殺!慘叫聲、怒吼聲、兵器碰撞聲、火焰燃燒聲交織在一起,如同地獄的樂章!
陳默背靠著冰冷的東城門板,劇烈地喘息著。濃煙嗆得他眼淚直流,肺部如同火燒。他手中的腰刀已經(jīng)卷刃,沾滿了粘稠的血污和油漬。他剛剛用刀柄砸碎了一個(gè)被火焰灼傷、撲向他的官兵喉骨。他目光掃過門洞內(nèi):火焰在墻壁上、尸體上跳躍。李狗兒正和一個(gè)高大的軍官滾在地上扭打,互相掐著脖子,狀若瘋魔。劉大壯背靠著墻壁,胸口插著一支箭矢,口中不斷溢出鮮血,卻依舊用斷腿支撐著身體,將撲上來的官兵死死頂開。其他礦奴的身影在濃煙和火光中若隱若現(xiàn),不斷有人倒下,發(fā)出最后的怒吼或悶哼。
完了。
一股冰冷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縱然點(diǎn)燃了這焚身的烈火,縱然拉下了幾個(gè)墊背的,但結(jié)局,似乎早已注定。
就在這時(shí)——
嗚——嗚——嗚——!?。?/p>
一陣極其高亢、凄厲、穿透力極強(qiáng)的號角聲,如同撕裂烏云的鷹唳,猛地從東城門外的雨幕深處傳來!這聲音,不同于劉閻王軍中任何一種號角!更加銳利!更加急促!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沖鋒氣勢!
緊接著,是如同暴雨般密集、由遠(yuǎn)及近的馬蹄聲!不是緩慢推進(jìn)的重騎,而是如同狂風(fēng)般席卷而來的輕騎!馬蹄踏碎泥濘,濺起大片水花的聲音匯成一片轟鳴!
“援兵?!”門洞內(nèi),無論是瀕死的礦奴還是陷入苦戰(zhàn)的官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號角和馬蹄聲驚得動作一滯!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了那緊閉的、厚重的東城門板!
門洞外拱門處,洶涌的喊殺聲和火焰燃燒聲中,也傳來官兵驚恐的呼喊:
“后面!后面有騎兵!”
“哪來的騎兵?!”
“是…是衛(wèi)所的旗號!不對!旗不對!”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道電流擊中!他猛地?fù)涞骄o閉的城門板后,將耳朵死死貼在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木頭上!
門外!密集的馬蹄聲如同滾雷!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甚至能聽到戰(zhàn)馬噴吐白氣的嘶鳴和騎手狂野的呼哨!
“開城門!快開城門!”一個(gè)陌生的、帶著濃重北方口音、卻充滿了不容置疑威勢的吼聲,如同炸雷般穿透厚重的門板,清晰地傳入陳默的耳中!
援兵?!
真的是援兵?!
是誰?!
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如同狂潮,瞬間沖垮了陳默心中那冰冷的絕望!生的希望,如同黑暗深淵中驟然亮起的一點(diǎn)微光!他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如同燃燒的火焰,死死盯向那根巨大的、橫亙在門后的頂門杠!
“李狗兒!劉大壯!還活著的!給老子起來!開城門——!”陳默的嘶吼,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孤注一擲的瘋狂,瞬間壓過了門洞內(nèi)所有的廝殺和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