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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了一天,林默只覺得骨頭縫里都透著累。
封爵、搬家、安置仆役、安撫六子……這一樁樁一件件,比他前世在醫(yī)學院連熬三個通宵趕論文還耗神。
尤其是腦子里那欺詐師的能力,昨夜在立政殿幾乎被抽干,現在還是空蕩蕩的,像跑了氣的輪胎,軟綿綿提不起勁。
這玩意兒恢復起來比體力慢多了。
新宅子是好,又大又氣派,永興坊甲字三號,擱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可這大也有大的煩惱,三進的院子,空蕩蕩的,夜里靜得嚇人。
遠處坊墻更夫梆子敲三下的聲音,隔著幾條街都聽得清清楚楚。
"梆——梆——梆——"
三更天了。
林默躺在正房東屋那張寬大得有點離譜的雕花拔步床上,身下是簇新的錦緞被褥,柔軟得過分,反而讓他有點不踏實。
他瞪著帳頂繁復的纏枝蓮花紋樣,腦子里亂糟糟的。
陌生公主那香囊……還在枕頭底下壓著呢。
帶著桂花香,硬邦邦的硌人。
那小丫頭片子……膽子也太大了點,還有李世民和長孫皇后那意味深長的笑……嘖。
更讓他心里不踏實的,是另一種感覺。
樹大招風。
他林默,昨天還是個在長安底層有點小名氣的"林半仙",今天就成了開國縣男,住進了永興坊甲字宅邸,還救了皇后的命,得了圣眷。
這火箭般的躥升速度,擱誰眼里不扎得慌?
"呵,看來今晚注定不太平。"林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過正好,讓某些人見識見識我的手段。"
朝堂上那些大佬們,昨天在立政殿里看他的眼神就復雜得很。
有好奇的,有探究的,但肯定也有不屑的,有警惕的,甚至……有嫉恨的。
他一個毫無根基的"神棍",驟然得了潑天富貴和圣眷,擋了多少人的路?礙了多少人的眼?
這長安城的水,深得很,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尤其是他現在這狀態(tài),欺詐師能力見底,跟個拔了牙的老虎差不多。
"不過就算沒牙,老虎還是老虎。"林默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林默翻了個身,把臉埋進帶著皂角清香的枕頭里,嘟囔了一句。
這新換的被褥,味道是挺好聞,就是太軟和了,睡不慣。
他強迫自己閉上眼,數羊,一只羊,兩只羊……數到三百多只,外面除了風聲和更夫遙遠的梆子聲,啥動靜也沒有,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點。
"大概……是我多心了?"他迷迷糊糊地想著,"剛搬進來第一天,不至于吧……"
念頭還沒落下!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脆響,從前院方向傳來!像是……瓦片被踩裂了!
林默的雙眼猛地睜開,睡意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終于來了!"他眼中閃過一絲興奮。
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悄無聲息地從床上滑了下來,赤腳踩在冰涼光滑的地板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他像一只潛伏在暗夜中的獵豹,迅速而無聲地移動到內室通往堂屋的門邊,身體緊貼著墻壁,將自己完全隱藏在門框投下的陰影里。
幾乎就在他藏好的同時!
"嗚——!"
一道凄厲尖銳的破空聲撕裂了夜的寂靜!緊接著是"咄!"的一聲悶響,像是重物狠狠釘入了木頭!
"有刺客?。。?
一聲爆喝如同驚雷般在前院炸開!是那個李世民派來的護衛(wèi)!聲音帶著驚怒和急促的喘息,顯然遭遇了強敵!
"叮叮當當!"
兵刃交擊的聲音瞬間爆發(fā)!急促、密集、帶著金屬摩擦的火星和令人牙酸的碰撞聲!前院瞬間亂成一鍋粥!
"啊——!"
有仆役的驚叫聲響起,但很快被呵斥聲壓下。
"保護主人!"
是趙福那帶著驚惶卻強作鎮(zhèn)定的嘶喊。
"快!抄家伙!"
隱約還有六子變了調的吼聲,帶著破音。
"看來護衛(wèi)被纏住了。"*林默冷靜判斷著局勢,"不過正好,讓我看看這機關效果如何。"
"砰!"
一聲巨響!像是堂屋的門被什么東西狠狠撞開了!沉重的木門砸在墻上,發(fā)出呻吟。
沉重的、帶著濃烈殺氣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沒有絲毫猶豫,直奔內室而來!目標明確——就是他林默!
好快!好果斷!林默瞳孔驟縮。
外面那個護衛(wèi)顯然是被另一個高手纏得死死的,根本分不開身!這個刺客,是沖著他命來的!
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已經沖到了堂屋與內室之間的屏風處!只要繞過屏風……
林默甚至能聽到對方粗重的呼吸聲,帶著血腥和鐵銹的味道!
千鈞一發(fā)!
就在那刺客的身影即將繞過屏風的剎那!
"嘣——!"
一聲沉悶卻極具穿透力的機括彈動聲,毫無征兆地從內室門框上方響起!聲音不大,在這混亂的夜里甚至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噗嗤!"
緊接著,是利刃穿透血肉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悶響!
"呃啊——!"
一聲短促、痛苦、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慘嚎,陡然爆發(fā)!那沖向內室的腳步聲戛然而止!
林默緊貼著墻壁,甚至能感覺到一股溫熱的、帶著腥氣的液體濺到了他旁邊的門板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
他緩緩地、極其小心地探出半個腦袋,朝堂屋方向看去。
只見一個全身包裹在黑色夜行衣里的身影,像一截被砍斷的木樁,直挺挺地僵立在屏風旁。
他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把閃爍著幽藍寒光的短刃,保持著向前撲殺的姿勢。但此刻,他的動作徹底凝固了。
數支足有手指粗細、通體黝黑、閃著寒光的弩箭,正正地、無比精準地,從他的前胸位置貫入,帶著淋漓的血肉和破碎的骨茬,又從后背透出兩指多長!
"砰——"
刺客倒了下去。
他的眼睛瞪得溜圓,眼珠子幾乎要凸出來,里面充滿了極致的痛苦、茫然和……一種見了鬼似的驚駭!他似乎完全沒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身體抽搐了兩下,腦袋一歪,徹底沒了聲息。
鮮血如同小泉般,順著穿透身體的弩箭和衣襟,汩汩地涌出,在他腳下迅速匯聚成一灘刺目的猩紅。
空氣仿佛凝固了。堂屋里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
前院的打斗聲似乎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停頓了一瞬。
"嗖!"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前院竄了進來,正是李世民派來的那個護衛(wèi)!他身形矯健,穿著暗青色的勁裝,臉上帶著幾道血痕,氣息有些急促,顯然剛才經歷了一場惡戰(zhàn)。他手中提著一把還在滴血的橫刀,眼神銳利如鷹。
當他沖進堂屋,看到眼前這被弩箭釘死在地上的刺客,以及那慘烈到極點的死狀時,饒是他見慣了生死,瞳孔也猛地一縮!他迅速掃視四周,目光瞬間鎖定了內室門邊陰影里的林默。
"林縣男!您沒事吧?"護衛(wèi)聲音低沉急促,帶著關切和警惕,橫刀橫在身前,護住林默的方向,同時警惕地掃視著門外,防備可能還有的同伙。
"無妨。"
林默的聲音從陰影里傳來,平靜得有些過分。
他這才緩緩從門后走了出來,赤著腳,只穿著白色的中衣,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畢竟這是他第一次殺人,但他的眼神卻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早就料到的了然。
他看都沒看地上那死狀凄慘的刺客,仿佛那只是一堆礙事的垃圾。
他的目光越過護衛(wèi)的肩膀,看向門外聞聲趕來的趙福、六子等人。
趙福手里提著一根粗大的門閂,臉色煞白,渾身都在抖。
幾個男仆拿著掃帚、木棍,也是面無人色。
春桃和幾個膽小的婢女躲在后面,捂著嘴不敢看那血腥場面。
六子沖在最前面,手里居然拎著一把劈柴的斧頭,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睛瞪得像銅鈴,看到林默安然無恙,才猛地松了口氣,隨即又看到地上那具被釘穿的尸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忍著才沒吐出來。
"主……主人!您……您……"
六子聲音都在打顫,指著地上的尸體,又驚又怕又后怕。
"慌什么。"
林默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力量,讓混亂的場面瞬間安靜了不少。
他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那具尸體旁邊,眉頭都沒皺一下。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目光掃過門口那群驚魂未定的仆役婢女,最后落在臉色依舊蒼白的趙福和強作鎮(zhèn)定的六子臉上。
"都看到了?"
林默的聲音很平淡,就像在問今晚的月亮圓不圓。
眾人下意識地點頭,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后怕。
"看我白天說什么?讓你們夜里有什么事找我必須先在門外通報,聽到我吩咐了才能進來,當時你們還不解。"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的臉,最后落在地上那具被數支弩箭貫穿的尸體上。
"這就是下場!"
最后五個字,他說得斬釘截鐵!
仆役婢女們齊齊打了個寒顫!看向林默的眼神,瞬間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原來……原來主人早就預料到了這檔子事,白日里那看似無用的規(guī)矩,背后藏著如此致命的殺機!
這門口……竟然藏著這么恐怖的機關!這個刺客,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趙福更是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
"主……主人明鑒!小的……小的絕不敢違令!小的們聽到動靜,都……都是在前院聚集,絕不敢靠近內院一步啊!"
其他仆役也紛紛跪下,磕頭如搗蒜:
"主人明鑒!小的們不敢!"
春桃等婢女也嚇得跪倒在地,瑟瑟發(fā)抖。
只有六子,雖然也害怕,但更多的是對林默的崇拜和慶幸。
他挺直了腰桿,大聲道:
"主人放心!六子記著您的話!就算天塌下來,沒您發(fā)話,我也絕不會讓人靠近您房門半步!"
他這話,既是對林默表忠心,也是在敲打其他人。
林默點了點頭,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
"都起來吧。記住這個教訓就好。" 他看向那個護衛(wèi),"這位壯士,外面那個解決了?"
護衛(wèi)連忙抱拳,眼中帶著一絲對林默的敬佩和忌憚:
"回縣男,外面那個點子扎手,輕功和暗器功夫都不弱,屬下拼著挨了他兩下,才將其斃于刀下!尸體就在前院。"
他指了指自己手臂和肩頭滲血的傷口。
"辛苦了。"林默點點頭,"六子,去拿金瘡藥和干凈的白布來,再打盆溫水。給這位壯士包扎一下。"
"是!主人!"
六子立刻應聲,麻利地跑開。
"多謝縣男!"
護衛(wèi)眼中閃過一絲感激。
林默這才重新看向地上那具被弩箭釘穿的尸體,眼神幽深。
他蹲下身,在刺客身上摸索起來。動作很仔細,也很專業(yè)。
很快,他從刺客的懷里摸出幾樣東西:
一小包油紙包著的、氣味刺鼻的黑色粉末;幾枚幽藍吹箭;一小錠沒打標記的銀餅;還有一塊半個巴掌大小、入手冰涼、非金非鐵的黑色令牌。
"果然如此。"林默冷笑一聲,"看來有人坐不住了。"
果然,這麻煩來得又快又狠!而且一出手就是死手!他一個剛封爵、毫無根基的小人物,到底礙了誰的眼?是那些看他不順眼的朝臣?還是因為他救了長孫皇后,擋了某些人"后位"的路?亦或是……單純有人眼紅他的圣眷和爵位?
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還要渾!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寒意。
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他站起身,將令牌和那些零碎東西都收進袖袋。
"六子。"
林默的聲音恢復了平靜。
"在!主人!"
六子立刻應道。
"帶幾個人,把這兩具尸體,"
林默指了指堂屋這個被釘穿的,又示意了一下前院,
"還有外面那個,都收拾了。用草席卷好。"
"?。渴铡帐??"六子臉又白了。
"嗯。"林默面無表情,"手腳麻利點,血跡也清理干凈,別留痕跡。" 他看向那個護衛(wèi),"壯士,還得再辛苦你一趟。"
"縣男請吩咐!"護衛(wèi)抱拳。
"麻煩你,帶著這兩具尸體,"林默指了指收拾好的尸體,"送去給王德王內侍。就說……就說我林默新居喬遷,有人送禮,我不便處理,請王內侍代為笑納。順便,替我謝謝陛下的護衛(wèi)之恩。"
護衛(wèi)瞬間明白了林默的用意。這是要把燙手山芋和麻煩,直接甩給宮里!讓李世民的人去查!去頭疼!同時也是在向宮里表明態(tài)度——我林默遇襲了,我處理不了,需要宮里給個說法!
這新晉的林縣男,不僅心思縝密,這甩鍋和借勢的本事,也是一流!
"屬下明白!定當一字不差帶到!"護衛(wèi)鄭重應道,眼中對林默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嗯。"林默點點頭,又看向趙福,"趙福,你親自帶路,協助這位壯士,把東西從后門運出去。動靜小點,別驚動坊里巡夜的武侯。"
"是!是!小的明白!"趙福連忙應道。
"春桃,帶人把這堂屋徹底清掃一遍,地上這血……用土蓋了,再潑上醋,務必把味道都去了。"林默繼續(xù)吩咐。
"奴婢遵命!"春桃也連忙應聲。
"六子,"林默最后看向自己的管家,"尸體送走后,你親自去廚房,燒一大鍋熱水,讓大家都燙燙腳,壓壓驚。另外,庫房里我記得有王內侍送來的好酒,取幾壇出來,給大伙兒分了,暖暖身子,也去去晦氣,今晚……大家都辛苦了。"
"是!主人!"六子用力點頭。
眾人領命,立刻行動起來。雖然心中依舊驚懼,但有了主心骨的明確指令,慌亂的情緒總算被壓了下去。趙福和護衛(wèi)帶著幾個膽大的男仆去搬尸體,春桃?guī)е九畟兇蛩謇硌E,六子則小跑著去廚房安排。
堂屋里只剩下林默一個人,還有空氣中那尚未散盡的血腥味和醋味。
他赤腳站在冰涼的地上,看著被水沖刷后依舊殘留著暗紅痕跡的青磚地面,眼神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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