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大半宿，尸體運走了，血跡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空氣里那股子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被刺鼻的醋味蓋住，混雜著泥土的腥氣，聞著更讓人反胃。
仆役們按照林默的吩咐，燙了腳，分了點酒壓驚，一個個臉色發(fā)白、腳步虛浮地回去歇著。
六子強撐著精神，給林默端來一盆熱水和干凈的布巾，又點了兩盞燈放在書案上。
他眼圈還是紅的，小臉煞白，時不時干嘔一下，顯然還沒從那血腥場面里緩過勁兒來。
"主人，熱水給您備好了。"六子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您先歇會兒，我就在外間候著。"
林默坐在書案后那張寬大的黃花梨木圈椅里，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
身上那件染了點刺客血沫子的中衣已經(jīng)換下了，穿了件半舊的青色直裰，看著倒像是以前那個"林半仙"，只是眉眼間的疲憊和冷意，怎么也藏不住。
"去休息吧，讓大家都好好睡一覺。"林默拍了拍六子的肩膀，"今晚你們表現(xiàn)得很好。"
六子眼睛一亮，挺直了腰板，"是！主人也請保重！"說完便精神抖擻地退了出去。
書房門被輕輕帶上。燭火跳躍，將林默的身影長長地投在書架上。屋子里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有書案上那幾樣從刺客身上搜出來的零碎玩意兒。
一小包刺鼻的黑火藥，幾根淬了幽藍(lán)毒液的吹箭，一塊沒打標(biāo)記的銀餅子......還有那塊半個巴掌大小、沉甸甸、冰涼涼的令牌。
林默的目光，最終牢牢釘在了那塊令牌上。
令牌的材質(zhì)很特別，非金非鐵，入手冰涼沉重，邊緣有些磨損的痕跡，顯然用過不少次了。
正面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紋飾。唯獨背面，刻著一個清晰有力、筆鋒遒勁的篆字——
教！
燭光下，那個"教"字格外顯眼。
"教......"
林默低聲念了出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冰冷的筆畫，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慢慢爬上來。
他已經(jīng)不是剛穿越那會兒兩眼一抹黑的愣頭青了。
在大唐混了這兩年，尤其是最近接觸了宮里那檔子事，這點常識還是惡補過的。
皇帝的旨意叫"敕"。太子的命令，就叫"教"！
這令牌，是東宮的，是太子李承乾的東西。
或者說，至少是能代表太子身份的信物。
"太子......李承乾？"
林默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腦子里瞬間閃過在立政殿看到的那個面色蒼白、眼神惶然的少年身影。
為什么？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腦海。
太子有什么理由要殺自己？
第一，自己剛剛救了他親娘長孫皇后的命，皇后還沒好利索呢，后續(xù)調(diào)養(yǎng)還得靠自己。
自己要是死了，對他親娘的病有半點好處？李世民第一個就得扒了他的皮！李承乾是有點懦弱優(yōu)柔，但絕不是傻子，更不是瘋子！弒母這種事，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想！
第二，自己跟他無冤無仇。昨天在立政殿，自己就是個背景板，連句話都沒跟太子說過。自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林神仙"，封個縣男，在長安勛貴圈子里連個水花都算不上，礙著他太子爺什么事了？他犯得著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在自己剛搬進新家的第一晚就派人來刺殺？這風(fēng)險也太大了！
第三，手段太糙了！派刺客，還帶著東宮的令牌？生怕別人不知道是太子干的？這簡直是把"我是兇手"四個大字寫在腦門上了！李承乾再蠢，他身邊那些人精能讓他干出這種自掘墳?zāi)沟拇朗拢?/p>
不合理！太他媽不合理了！
林默把令牌重重拍在書案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書房里格外刺耳。
并非太子干的。
這個結(jié)論，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迷霧。
那這塊"教"字令牌，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要殺自己的刺客身上？
栽贓！
赤裸裸的栽贓陷害！
有人殺了自己，然后故意留下這塊東宮的令牌，把屎盆子扣在太子李承乾頭上！
好一招借刀殺人！一石二鳥！
誰？到底是誰在背后操盤？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起來，把昨天立政殿里那些人的面孔在腦子里飛快地過了一遍，結(jié)合著自己那點可憐的歷史知識碎片。
誰最想太子倒霉？
第一個跳進腦海的名字——魏王，李泰！
李世民和長孫皇后的嫡次子，太子李承乾的親弟弟，這家伙可不是什么善茬。
史書上說他"聰敏絕倫"、"好士愛文學(xué)"，深得李世民寵愛，寵得甚至有點沒邊兒了，待遇規(guī)格都快趕上太子了。這家伙對那個位置沒想法？鬼才信！
而且，昨天在立政殿，林默雖然沒太注意，但隱約記得李承乾是惶惶不安，而李泰那小子，雖然也憂心母親，但眼神深處似乎......有點別的？
林默當(dāng)時沒細(xì)想，現(xiàn)在回憶起來，總覺得那胖乎乎的臉上，那份憂懼底下，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躁動？
或者說，是一種等待機會的興奮？
李泰有動機！有實力！也有那個心機！他手下養(yǎng)著不少門客，不乏奇人異士，弄兩個死士刺客，搞一塊能代表東宮的東西，栽贓給太子，完全有可能！
自己這個新晉的"小林神仙"，在長安毫無根基，死了就死了。
但自己剛救了皇后，正是圣眷最濃的時候，這時候被刺殺，李世民必然震怒！
兇手要是被指向太子......那樂子可就大了！一個"殘害母后救命恩人"、"不仁不孝"的罪名扣下來，李承乾那本就搖搖欲墜的太子之位，還能保得??？李泰順勢上位，簡直完美！
但......真的是李泰嗎？
林默強迫自己冷靜。不能輕易下結(jié)論。這長安城里，盼著太子倒霉的人，可不止李泰一個。
后宮？
長孫皇后病重，后宮那些妃嬪們，心思能安分？
尤其是那些有兒子的，太子要是倒了，大家都有機會。
會不會是哪個妃子或者她背后的家族，想渾水摸魚，趁機搞掉太子，再圖后計？
嫁禍太子，激怒皇帝，同樣能達(dá)到目的。
朝堂？
那些太子李承乾的政敵？或者單純看太子不順眼，覺得他懦弱無能，不配當(dāng)儲君的大臣？借刀殺人，除掉自己這個"變數(shù)"，同時狠狠打擊太子，何樂而不為？
甚至......會不會是太子自己那邊的人？
林默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嗳庥?？太子派人殺自己，然后留下"教"字令牌？
這也太瘋狂了！目的是什么？博取同情？證明有人陷害他？風(fēng)險太大，收益不明，邏輯上說不通?？赡苄詷O低。
一個個名字，一股股勢力，在林默腦子里翻騰、碰撞。像一團亂麻，找不到那個清晰的線頭。
動機，每個人都有。能力，似乎也都具備。
但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這塊令牌，是怎么來的？
東宮的東西，尤其是代表太子命令的"教"字令牌，管理肯定極其嚴(yán)格。是偽造的？還是......從東宮內(nèi)部流出來的？
如果是后者，那問題就更大了！說明東宮內(nèi)部有內(nèi)鬼！有人和外面的勢力勾結(jié)，要搞垮太子！
林默拿起那塊冰涼的令牌，再次仔細(xì)端詳。材質(zhì)、手感、那個"教"字的刻工......他分辨不出真?zhèn)巍＿@玩意兒，恐怕得宮里的人，甚至李世民本人，才能辨別真假。
"有意思。"
林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這是要拉我入局啊。"
這種被人算計的感覺，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昨夜在立政殿強行引導(dǎo)信念、發(fā)動能力帶來的精神疲憊還沒完全恢復(fù)，加上這一晚上的驚嚇和高度緊張的思考，腦子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現(xiàn)在怎么辦？
把這塊燙手山芋的令牌，連同自己的推測，一股腦告訴李世民？
不行！
林默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太冒險了！
第一，自己空口白牙，就憑一塊不知道真假的令牌和一堆推測，就想指證魏王或者后宮妃嬪甚至朝中重臣？證據(jù)呢？李世民會信自己這個神棍的一面之詞，還是會信他那些兒子、妃嬪和心腹大臣？
第二，萬一這令牌是真的呢？萬一......真是太子手下某個蠢貨或者瘋子干的呢？自己貿(mào)然捅出去，把太子徹底得罪死，以后還混不混了？長孫皇后病還沒好呢！
第三，也是最關(guān)鍵的。自己現(xiàn)在就是個靶子！刺殺失敗了，背后的人肯定在盯著！自己要是表現(xiàn)出"知道了什么"，甚至主動去捅破這層窗戶紙，那就是逼著對方狗急跳墻，再來一次更狠的！自己現(xiàn)在可沒能力再發(fā)動一次欺詐師保命了！
不能硬剛，不能當(dāng)出頭鳥。
得茍住！得裝傻！
讓宮里去查！讓李世民去頭疼！自己只需要扮演好一個受了驚嚇、需要皇帝庇護的受害者角色就行。
順便......也能看看宮里各方的反應(yīng)。尤其是太子李承乾，他要是知道有人用他的令牌栽贓陷害，會是什么表情？會有什么動作？這或許能提供一些線索。
"呼......"林默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一點。他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涼透了的茶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稍微壓下了心頭的煩悶和燥熱。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停在門口。
隨即是六子壓低了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主人，王......王內(nèi)侍來了！就在前廳！"
這么快？！
林默心頭一跳。這老王德，辦事效率也太高了！天還沒大亮呢，人就到了？看來宮里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遠(yuǎn)超自己想象！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緒，將桌上那些零碎東西掃進書案下的暗格里。那塊冰冷的"教"字令牌，就讓它明晃晃地躺在書案上最顯眼的位置。
然后，他站起身，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疲憊和恰到好處的驚魂未定，整了整衣襟。
"知道了，我這就來。"
林默推開書房門。六子站在門外，小臉依舊發(fā)白，但眼神里多了點主心骨在的安心感。
"主人，王內(nèi)侍帶了兩個護衛(wèi)，看著來者不善。"六子壓低聲音提醒道，"要不要我叫醒護院？"
"不必。"林默淡然一笑，"在咱們府上，他不敢怎樣。"
前廳里，燭火通明。王德沒有坐在主位，而是背著手站在廳中，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換了一身深紫色的常服，但那股子宮里大太監(jiān)的陰冷氣勢，比昨晚更盛。
兩個穿著普通家仆衣服、但眼神銳利、氣息沉穩(wěn)的漢子垂手立在他身后，顯然是宮里的好手。
地上，放著兩卷草席，隱約透出血跡和尸體的輪廓。
空氣里那股子血腥味和醋味還沒散盡，混合著王德身上淡淡的沉檀香，味道怪異得很。
看到林默進來，王德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立刻掃了過來，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似乎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王內(nèi)侍深夜來訪，辛苦了。"林默拱手行禮，語氣不卑不亢，"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王德沒說話，只是冷冷地盯著林默看了幾秒鐘，那目光讓林默心里有點發(fā)毛。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聽不出喜怒：
"林縣男好膽識，昨夜之事竟能如此鎮(zhèn)定。"
"內(nèi)侍過獎了。"林默淡然一笑，"不過是僥幸活命罷了。"
"東西，咱家收到了。"王德的目光掃過地上那兩卷草席，又意有所指地看向林默，"縣男的禮，還真是......別致得很啊。"
林默心里咯噔一下，這老狐貍，話里有話。他硬著頭皮，"長安城內(nèi)竟有如此猖狂之徒，確實出人意料。不知陛下對此事有何看法？"
王德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抽動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別的什么。他沒接林默的話茬，反而目光如刀，直刺林默眼底："縣男，除了這禮，可還收到了別的......東西？"
來了！重點來了！
林默心頭一凜，知道躲不過去了。他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茫然，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內(nèi)侍不提我差點忘了。確實從刺客身上搜出一物，看著頗為蹊蹺。"
他轉(zhuǎn)身快步取來令牌，"此物非金非鐵，刻字古怪，不知是何來歷？"林默故意將令牌翻轉(zhuǎn)，讓"教"字清晰可見，眼神中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
王德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教"字上，瞳孔驟然收縮！
雖然他掩飾得極好，但林默還是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閃而逝的震驚和......一絲冰冷的殺意！
那殺意不是針對林默的，更像是針對這令牌背后代表的麻煩！
王德伸出手，動作極慢地接過了那塊令牌。手指摩挲著那個冰冷的"教"字，指關(guān)節(jié)微微發(fā)白。
他沉默著，前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六子躲在門外，大氣不敢出。王德身后那兩個漢子，也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過了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王德才緩緩抬起頭，臉上那陰沉的表情似乎收斂了一些，但眼神卻更加深邃，如同古井寒潭。他看著林默，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此事關(guān)系重大，咱家需立即回宮稟報。林縣男近日最好不要外出，府上多安排些護衛(wèi)。"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陛下不會虧待忠臣。"
"多謝內(nèi)侍提點。"林默正色道，"請轉(zhuǎn)告陛下，林某隨時聽候差遣。"
王德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那眼神仿佛要把他徹底看穿。
最終，他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對身后兩個漢子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刻上前，一人一個，像拎麻袋一樣輕松地拎起地上那兩卷草席。
王德將那塊冰冷的令牌仔細(xì)收進袖中，對著林默微微頷首："縣男留步，咱家這就回宮復(fù)命了。"
說完，不再停留，轉(zhuǎn)身帶著兩個拎著草席的漢子，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林府。
直到王德的身影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林默才緩緩直起身，臉上那副感激的表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