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fēng)谷的消息傳回青陽城時,江離正在教江儀認(rèn)字。
小姑娘趴在案上,用炭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粥”字,小眉頭皺得像只剛睡醒的小貓。廊下的小雞“粥粥”正咯咯叫著啄米,陽光透過窗欞,在字紙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
“主上,黑風(fēng)谷那邊有信了?!崩系兜穆曇魪年幱袄镢@出來,帶著點(diǎn)黑風(fēng)谷特有的沙礫氣。
江離頭也沒抬,指著江儀紙上的字:“這筆橫要平,像灶臺上的粥碗,歪了會灑?!?/p>
江儀哦了一聲,用力把炭筆往平里拖,卻不小心劃出個小勾,像只小尾巴。
老刀等她寫完,才繼續(xù)道:“江浩在黑風(fēng)谷迷了路,被狼牙衛(wèi)識破了底細(xì),打了一頓。后來鼠兒‘撿’到塊圣火令殘片,偷偷塞在他包袱里,才讓他有驚無險地回了王府?!?/p>
“雷猛信了?”江離拿起江儀的畫紙,指尖擦掉多余的墨痕。
“半信半疑。”老刀遞過塊玉佩,上面沾著點(diǎn)泥,“這是鼠兒從狼牙衛(wèi)尸體上摸來的,他們回程時遭了劫,三個死了兩個,剩下的那個跑回王府報信,說是‘神殿的人滅口’。”
江離摩挲著玉佩上的狼紋,這是鎮(zhèn)南王狼牙衛(wèi)的私印,尋常護(hù)衛(wèi)不會有——看來雷猛派去的,是心腹。
“誰動的手?”
“像是秦風(fēng)的人。”老刀壓低聲音,“鼠兒說,動手的人用的是監(jiān)察司的‘鎖喉手’,還在尸體上留了塊青銅令牌碎片?!?/p>
江離笑了,把玉佩丟給老刀:“秦風(fēng)倒是會借刀殺人。既報了手下被殺的仇,又把臟水潑給神殿,還能逼雷猛對神殿動手——一箭三雕。”
他轉(zhuǎn)頭看向江儀,小姑娘正舉著炭筆,偷偷畫老刀的影子,把他臉上的刀疤畫成了條小蛇。
“畫完了?”江離敲了敲她的小腦袋。
江儀慌忙把畫紙藏到背后,紅著臉搖頭:“沒、沒有?!?/p>
老刀看著這一幕,眼里的戾氣淡了些,又道:“王管事聽說江浩帶了圣火令殘片,特意去王府見了雷猛,兩人關(guān)在屋里說了半個時辰,出來時王管事臉色不太好?!?/p>
“他當(dāng)然不好?!苯x拿起塊桂花糕,掰了半塊給江儀,“圣火令是真的,卻不是神殿的人想讓雷猛看到的。王管事夾在中間,怕是在想怎么圓謊?!?/p>
正說著,福安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手里捏著張?zhí)樱骸叭贍?!王府送帖子來了!說請您去赴宴,雷猛大人親自主持,還說……還說要給您和二少爺‘調(diào)解’前幾日的誤會!”
江儀嘴里的桂花糕還沒咽下去,含混不清地說:“那個獨(dú)眼龍要打三哥嗎?”
江離揉了揉她的發(fā)頂,接過帖子看了眼,上面的墨跡還新鮮,印著王府的銀狼章。
“不是打我,是請我去看戲?!彼烟臃旁跔T火邊,看著邊角慢慢蜷曲,“雷猛想借我的嘴,探探神殿的底;王管事想借宴會,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廢物’;江浩想在宴上壓我一頭,證明他是‘仙師選中的人’——各懷心思,倒熱鬧?!?/p>
帖子燃到一半,他忽然吹滅了火,留下半張焦黑的紙:“去,備身像樣的衣服。既然是宴會,總得給主人家點(diǎn)面子。”
福安愣了:“三少爺您真去???那雷猛看著就兇,萬一……”
“放心。”江離望著王府的方向,那里的炊煙正裊裊升起,像根看不見的線,“他要的是‘江家歸順’的姿態(tài),不是我的命?!?/p>
他轉(zhuǎn)向老刀:“讓鼠兒去查王管事昨晚的行蹤,看看他是不是去給神殿的人報信了。另外,告訴燼日,宴會那天,讓城外的流民‘恰好’往王府門口湊湊,喊幾句‘求仙師賜?!脑挕!?/p>
老刀應(yīng)了,轉(zhuǎn)身時瞥見江儀正把半塊桂花糕喂給“粥粥”,小雞啄得她手心癢癢,咯咯地笑。他腳步頓了頓,終究沒說什么,隱入了陰影。
下午,鼠兒傳回消息:王管事昨晚確實(shí)去了城西百草堂,和一個穿黑袍的人見了面,兩人爭執(zhí)了幾句,黑袍人臨走時摔了個藥罐,里面的藥渣里混著點(diǎn)圣火灰——是神殿祭司常用的“凈身散”。
“看來王管事想勸神殿的人收手,對方?jīng)]同意?!苯x正在給江儀梳辮子,手指笨拙地繞著紅繩,“神殿要的,或許不只是青陽城,是想借圣火令的事,逼鎮(zhèn)南王徹底倒向他們。”
江儀疼得齜牙咧嘴,卻忍著沒吭聲,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角:“三哥,宴會上有糖吃嗎?”
“應(yīng)該有?!苯x把最后一縷頭發(fā)繞好,打了個歪歪扭扭的結(jié),“但不能多吃,會壞牙?!?/p>
小姑娘哦了一聲,眼睛卻亮得像藏了顆糖。
傍晚時分,王府又來了個小廝,送了身錦袍,說是雷猛特意給江離備的“赴宴禮”。錦袍料子極好,領(lǐng)口繡著金線,卻比江離平時穿的大了半號——明著是抬舉,實(shí)則是嘲諷他身量單薄,撐不起這體面。
“這衣服太大了?!苯瓋x拉著袍角,皺著眉,“像偷穿了大人的衣裳?!?/p>
江離穿上試試,果然松松垮垮,他卻笑著系好腰帶:“這樣正好,顯得我弱不禁風(fēng),才不會被雷猛提防?!?/p>
他走到鏡前,看著里面那個“文弱”的身影,忽然想起母親曾說過:“真正的厲害,不是讓別人怕你,是讓別人覺得你‘沒用’?!?/p>
那時他不懂,如今看著鏡中自己眼底深藏的鋒芒,才算明白了幾分。
夜深時,江離躺在榻上,聽著窗外的蟲鳴。江儀睡在里側(cè),小手還攥著那串風(fēng)鈴,偶爾被夢驚醒,哼唧兩聲,摸到他的衣角才又睡去。
他知道,明天的宴會是場鴻門宴。雷猛的試探,王管事的算計(jì),神殿的暗手,秦風(fēng)的冷眼旁觀……都藏在那杯酒里,那碗菜里,那句看似客套的話里。
但他并不怕。
就像懷里的江儀,看著柔弱,卻能在亂葬崗活下來;這青陽城的棋局,看著兇險,卻處處是他埋下的伏筆。
江離輕輕拍著江儀的背,像哄她睡覺,也像在安撫自己心里那點(diǎn)不易察覺的柔軟。
明天,該讓他們看看,什么叫“扮豬吃老虎”了。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在錦袍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像一張網(wǎng),溫柔地罩住了這間小小的屋子,也罩住了即將到來的風(fēng)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