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朱漆大門在晨光里泛著油光,門楣上的銀狼浮雕被擦拭得發(fā)亮,卻掩不住門內(nèi)隱約傳來的刀劍碰撞聲——那是狼牙衛(wèi)在演練,更像是在給赴宴的人敲警鐘。
江離穿著那身寬大的錦袍,牽著江儀的小手站在門口,身后跟著拎著禮盒的福安。禮盒里是聽雨軒最值錢的一壇桂花酒,還是去年釀的,此刻卻像塊燙手山芋,被福安攥得緊緊的。
“三少爺,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福安咽了口唾沫,“你看那門房的眼神,像要吃人。”
江離沒說話,只是低頭看了眼江儀。小姑娘今天穿了身新做的淺紅布裙,手里攥著塊麥芽糖,正睜著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盯著門內(nèi)的石獅子,小臉上沒半點(diǎn)懼色。
“怕嗎?”江離捏了捏她的小手。
江儀搖搖頭,把麥芽糖往他嘴邊送了送:“三哥吃,甜的,不怕。”
江離咬了口糖,甜味漫開時,門內(nèi)忽然傳來通報聲:“江三少爺?shù)健?/p>
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點(diǎn)刻意的揚(yáng)高,像在給院里的人報信。
江離牽著江儀往里走,腳步不快不慢,寬大的錦袍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中衣——這反差落在有心人眼里,更坐實(shí)了他“外強(qiáng)中干”的印象。
穿過前院時,果然看見雷猛站在回廊下,獨(dú)眼龍掃過來,在他寬大的錦袍上頓了頓,嘴角勾起抹嘲諷的笑:“江三少倒是比傳聞中體面?!?/p>
“托雷大人的福?!苯x拱手,故意讓袖子滑下來些,露出細(xì)瘦的手腕,“這袍子太大,讓大人見笑了。”
雷猛沒接話,目光落在江儀身上,小姑娘被他看得往江離身后縮了縮,小手攥得更緊了。
“這小丫頭是?”
“撿來的,笨手笨腳,讓雷大人見笑。”江離把江儀往身后藏了藏,語氣帶著點(diǎn)討好的怯懦。
雷猛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往里走:“王爺有令,讓你等先去偏廳候著。”
偏廳里已經(jīng)坐了幾人,江浩赫然在列,正唾沫橫飛地跟幾個王府管事吹噓黑風(fēng)谷的“奇遇”,看見江離進(jìn)來,立刻住了嘴,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換上傲慢的笑:“喲,三弟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敢來呢。”
江離沒理他,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讓江儀坐在腿上,從袖中摸出塊糕點(diǎn)給她——那是早上特意讓廚房做的,怕她在宴上吃不慣酒肉。
江浩討了個沒趣,悻悻地轉(zhuǎn)過頭,繼續(xù)跟管事們吹噓,只是眼神總往江離這邊瞟,像只提防著同類的斗雞。
沒過多久,王管事來了,臉上堆著笑,眼神卻像淬了冰,掃過江離時頓了頓:“三少爺?shù)故乔彘e,不像二少爺,為王府立了大功?!?/p>
“二哥厲害,我比不了?!苯x低頭給江儀剝橘子,語氣謙卑得像塊墊腳石。
王管事顯然對這態(tài)度很滿意,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年輕人有這份心就好,江家以后還要靠你們兄弟倆?!?/p>
他轉(zhuǎn)身去跟雷猛說話,兩人低聲交談著,時不時往江離這邊看一眼,像在評估一件貨物。
江離假裝沒看見,只是把橘子瓣遞到江儀嘴邊,小姑娘小口吃著,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蜜餞,那是盤裹著金粉的糖蓮子,是王府特有的點(diǎn)心。
“想吃?”江離湊到她耳邊問。
江儀點(diǎn)點(diǎn)頭,又飛快地?fù)u頭:“娘說,別人的東西不能隨便要?!?/p>
江離失笑,剛要說話,忽然聽見院外傳來喧嘩聲,夾雜著哭喊聲:“求仙師賜福?。∥壹彝蘅觳∷懒?!”“讓我們進(jìn)去見見仙師吧!”
是城外的流民。
雷猛和王管事臉色同時變了,起身往外走。江離透過窗縫看見,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正跪在王府門口,被護(hù)衛(wèi)攔著,為首的老頭舉著塊燒焦的木牌,正是江儀那半塊的同款——是鼠兒安排的人。
“神殿的人果然來了。”江離心里冷笑,面上卻露出驚慌,拉著江儀往桌下躲,“外面怎么了?是不是要打架?”
江浩也嚇得臉色發(fā)白,往王管事身后縮:“我、我去看看!”卻被雷猛一把按住。
“慌什么!”雷猛低吼一聲,對護(hù)衛(wèi)道,“把人趕走!別驚擾了貴客!”
可流民越聚越多,哭喊聲越來越響,甚至有人開始往里面沖,護(hù)衛(wèi)的呵斥聲、兵器碰撞聲混在一起,亂成一團(tuán)。
就在這時,一道金光忽然從王府后院沖天而起,比上次的更亮,隱約能看見個穿白袍的人影在光里站著,聲音像洪鐘:“眾生皆苦,我主慈悲,賜爾等凈水,療愈傷痛?!?/p>
流民瞬間安靜了,紛紛磕頭:“謝仙師!”
雷猛和王管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訝——神殿的人竟真的在王府里!
江離的指尖微微收緊。燼日這出戲演得逼真,連他都差點(diǎn)信了。
“雷大人,這……”王管事的聲音發(fā)顫,像是又驚又喜。
雷猛沒說話,死死盯著那道金光,獨(dú)眼瞇成了條縫,不知道在想什么。
金光散去后,流民被“安撫”著離開了,王府又恢復(fù)了平靜,只是空氣里多了股淡淡的檀香,像剛被凈化過。
雷猛深吸一口氣,對眾人道:“貴客醒了,開宴?!?/p>
正廳里早已擺好酒席,鎮(zhèn)南王端坐主位,是個面容威嚴(yán)的中年男人,眼神像鷹隼,掃過眾人時,落在江離身上頓了頓,嘴角沒什么笑意。
江離跟著眾人行禮,眼角的余光瞥見主位下手坐著個穿黑袍的人,兜帽遮住了臉,只能看見露出的指尖,蒼白得像沒有血色——是神殿的人。
宴席開始,歌舞升平,酒過三巡,鎮(zhèn)南王終于開口,目光落在江浩身上:“聽說江二公子得了圣火令殘片?”
江浩連忙起身,從懷里掏出個錦盒,打開,里面是塊黑糊糊的殘片,正是鼠兒塞給他的那塊:“是,王爺請看!”
黑袍人忽然開口,聲音沙啞:“此乃我神殿圣物,不知二公子從何處得來?”
江浩被問得一愣,求助地看向王管事,王管事給他使了個眼色,他才結(jié)結(jié)巴巴道:“是、是在黑風(fēng)谷撿到的,仙師說……說我有慧根……”
“哦?”黑袍人輕笑一聲,“那公子可知,圣火令的另一半在哪?”
江浩徹底傻了,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
雷猛適時開口:“圣火令事關(guān)重大,不知祭司可否告知,這令牌究竟有何用?”
黑袍人沒回答,反而看向江離:“方才聽聞三公子也去過黑風(fēng)谷?不知可有見聞?”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江離身上,包括鎮(zhèn)南王和那個一直沉默的黑袍人。
江離放下酒杯,臉上露出茫然:“我、我沒去過黑風(fēng)谷啊……我怕黑,那天一直在家里陪小儀兒畫畫?!彼噶酥附瓋x,小姑娘正拿著塊糖蓮子,吃得一臉滿足,被這么多人盯著,嚇得把糖吐了出來。
“你胡說!”江浩急了,“那天你明明……”
“二哥記錯了吧?”江離打斷他,語氣委屈,“你前兒還說我偷了你的玉佩,結(jié)果是你自己落在賭坊了,害得我被娘罵了一頓……”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江浩的糗事,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把江浩氣得臉色鐵青,卻插不上話。
鎮(zhèn)南王看著江離,眼神里的審視淡了些,反而多了點(diǎn)嘲諷——果然是個只會記瑣事的廢物。
黑袍人卻沒放過他,追問:“三公子既沒去過,怎知黑風(fēng)谷有霧?”
江離愣住了,隨即撓撓頭,笑得憨厚:“聽、聽福安說的,他說黑風(fēng)谷的霧能吃人……”
福安在一旁連忙點(diǎn)頭:“是、是老奴說的!三少爺膽子小,老奴特意嚇?biāo)模 ?/p>
眾人哄笑起來,連鎮(zhèn)南王都笑了,氣氛頓時輕松了許多。
黑袍人沉默了片刻,沒再追問,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蒼白的指尖在杯沿留下個淡淡的印子。
江離知道,這關(guān)算是過了。他要的就是這效果——讓所有人都覺得,江離只是個膽小怕事的廢物,不值得提防。
宴席繼續(xù),江浩被剛才的事攪得沒了興致,喝了幾杯酒,開始胡言亂語,竟說起江家主母劉氏藏了私房錢,還說要把金符獻(xiàn)給鎮(zhèn)南王,換個官職當(dāng)當(dāng)。
王管事臉色越來越難看,幾次想打斷都沒成功。
江離安靜地吃著菜,偶爾給江儀夾塊肉,像沒聽見江浩的胡話,心里卻清楚——江浩這蠢貨,正在給自己掘墳?zāi)埂?/p>
宴席過半,雷猛忽然起身,舉杯道:“王爺,如今圣火令現(xiàn)世,正是江家歸順王府的好時機(jī),不如讓二公子和三公子……”
話沒說完,后院忽然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是兵器碰撞聲!
雷猛臉色驟變,拔腿就往后院跑。鎮(zhèn)南王也站了起來,眼神銳利如刀:“怎么回事?”
眾人亂作一團(tuán),江離卻不動聲色地把江儀護(hù)在懷里,往桌下躲。江浩嚇得癱在椅子上,抖得像篩糠。
沒過多久,雷猛回來了,臉上帶著血,聲音嘶?。骸吧竦畹娜恕竦畹娜藲⒘宋覀?nèi)齻€護(hù)衛(wèi),搶了圣火令殘片跑了!”
黑袍人不見了。
鎮(zhèn)南王猛地一拍桌子,酒杯震倒,酒灑了一地:“廢物!連個人都看不住!”
雷猛單膝跪地,不敢抬頭。
王管事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王爺,這、這恐怕是圈套……”
“圈套?”鎮(zhèn)南王冷笑,“本王看,是有人里應(yīng)外合!”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江浩身上,“二公子,你不是說和神殿的人有交情嗎?”
江浩嚇得魂飛魄散,磕頭如搗蒜:“王爺饒命!我、我根本不認(rèn)識他們!是他們騙我的!”
鎮(zhèn)南王沒理他,目光轉(zhuǎn)向江離,后者正抱著江儀瑟瑟發(fā)抖,像只受驚的兔子。
“三公子覺得,是誰干的?”
江離顫聲道:“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剛才王管事好像跟那個黑袍人說了句話,還、還遞了個眼色……”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王管事身上。
王管事臉色驟變,指著江離:“你胡說!我沒有!”
“我、我親眼看見的……”江離低下頭,聲音更小了,“就在你去給黑袍人倒酒的時候……”
雷猛猛地看向王管事,獨(dú)眼里滿是怒火:“難怪你一直替神殿說話!原來是你通敵!”
“不是我!是他誣陷我!”王管事急得跳腳,卻百口莫辯。
鎮(zhèn)南王冷冷道:“把王管事帶下去,嚴(yán)刑拷打!”
護(hù)衛(wèi)上前拖走王管事,他的慘叫聲越來越遠(yuǎn),夾雜著咒罵:“江離!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江離縮在江儀懷里,肩膀微微顫抖,沒人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冷光。
鎮(zhèn)南王看著一片狼藉的正廳,深吸一口氣:“雷猛,派人搜城!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神殿的人找出來!”
“是!”
鎮(zhèn)南王又看向江浩,眼神冰冷:“至于你,帶回牢里好好反?。 ?/p>
江浩嚇得昏了過去。
最后,鎮(zhèn)南王的目光落在江離身上:“三公子,你剛才做得很好。”
“我、我只是實(shí)話實(shí)說……”江離低著頭,像受了驚嚇。
“你既膽小,就留在王府吧,免得出去被神殿的人滅口。”鎮(zhèn)南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福安,帶三公子去東院住下。”
江離心里一驚,這是要軟禁他?
但他沒敢反抗,只是抱著江儀,跟著福安往外走。經(jīng)過回廊時,他回頭看了眼正廳,那里的燈火搖曳,映著鎮(zhèn)南王陰沉的臉,像一頭蟄伏的猛獸。
他知道,鎮(zhèn)南王沒那么容易信他,留下他,不過是想把他當(dāng)誘餌,引神殿和影閣的人出來。
但沒關(guān)系。
東院就東院,至少暫時安全。
江儀趴在他懷里,已經(jīng)睡著了,小手還緊緊攥著半塊糖蓮子,嘴角帶著點(diǎn)甜。
江離低頭看了看她,又望向青陽城的夜空,那里的星星很少,像藏在云后的眼睛。
王府的這場宴,終究以一場鬧劇收場。王管事成了替罪羊,江浩被關(guān)了起來,雷猛吃了癟,鎮(zhèn)南王疑心更重,神殿的人“跑了”,秦風(fēng)的目的達(dá)到了……只有他,看似最狼狽,卻成了最大的贏家。
至少,他暫時在王府站穩(wěn)了腳跟,還除掉了王管事這個隱患。
至于接下來的路……
江離抱著江儀,腳步沉穩(wěn)地走向東院。月光落在他寬大的錦袍上,像一層薄霜,卻掩不住他眼底深處,那越來越亮的鋒芒。
青陽城的風(fēng)波,才剛剛到精彩處。而他,有的是耐心,陪他們慢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