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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九霄塵夢錄 譚廣斌 115607 字 2025-08-02 09: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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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fā)那日,天色是鉛灰色的。

陸九霄混在兩百多個被選中的“不合格者”里,站在青云城北門下。城墻高聳入云,磚縫里長滿青苔,像一條沉默的巨蟒。赤羽衛(wèi)的隊伍已經(jīng)集結完畢,為首的正是那日去回春堂登記的火鳥披風隊長,此刻他手里握著一桿長槍,槍尖在陰沉的天色下閃著寒光。

“都給我聽好了?!标犻L的聲音像磨過的砂石,“從這里到北境防線,全程三千里。步行,一個月內(nèi)必須抵達?!彼麙哌^人群,目光在幾個面有懼色的少年臉上停頓片刻,“別想著逃跑,沿途都有哨卡,被抓回來,直接喂狼?!?/p>

沒人敢說話。隊列里有人在發(fā)抖,有人偷偷抹眼淚,更多的人像陸九霄一樣,低著頭,把所有情緒藏在沉默里。他背著秦館主給的舊包袱,里面只有兩套換洗衣物,一包曬干的凝露草,還有那本記滿藥草的竹冊。

隊伍動起來時,陸九霄很自然地落到了最后。

他習慣了這樣的位置。在原來的世界,放學路上他總是走在人群邊緣,體育課永遠站在隊伍末尾,就連被張昊堵住時,也總是被逼到墻角最不起眼的角落。邊緣意味著安全,意味著不會被注意,意味著可以把自己縮成一個影子。

赤羽衛(wèi)的騎兵走在隊伍兩側,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陸九霄踩著前面人的腳印,一步一步往前挪。腳下的布鞋是秦館主連夜納的,針腳細密,比他原來那雙磨破底的帆布鞋舒服得多,可他還是覺得腳底發(fā)疼,像踩著碎玻璃。

走了半日,隊伍離開青云城的范圍,踏上了黃土路。風卷著沙礫吹過來,打在臉上生疼。有人從包袱里掏出草帽戴上,陸九霄沒有,他只是把頭埋得更低,讓風沙落在背上。

沒人和他說話。偶爾有人看過來,目光也像掃過一塊路邊的石頭,沒有停留。他成了真正的透明人,這讓他松了口氣,卻又感到一陣空落落的,像小時候被媽媽忘在公園長椅上的那個下午。

夜里宿在廢棄的驛站,四面漏風。陸九霄縮在墻角,聽著其他人的鼾聲和磨牙聲,手里攥著那本竹冊。月光從破窗照進來,落在“凝露草:性涼,可安神”那一行字上。他想起秦館主搗藥時的樣子,想起回春堂里永遠彌漫的藥香,眼眶有些發(fā)熱。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二十五天。

隊伍走過平原,穿過河谷,腳下的路越來越難走。有人開始掉隊,被赤羽衛(wèi)用鞭子趕著往前走,慘叫聲在曠野里回蕩,驚起一群飛鳥。陸九霄始終保持著不前不后的位置,餓了就啃干硬的麥餅,渴了就喝路邊的溪水,累了就靠著樹打個盹。他像一株被風刮到路邊的野草,沉默地活著。

第二十六天清晨,隊伍停在了一座山脈腳下。

陸九霄抬起頭,看見連綿的山峰直插云霄,山體呈青黑色,巖石裸露在外,像巨獸的獠牙。山間彌漫著灰色的霧氣,隱約能聽見獸吼從霧里傳來,帶著血腥氣。

“這是黑風嶺?!被瘌B隊長勒住馬,指著山脈,“穿過這里,再走半日就能到北境。”他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記住,進去之后,不要脫離隊伍,不要碰霧里的任何東西,不要大聲說話?!?/p>

“隊長,這山里……有什么?”一個圓臉少年怯生生地問,他是布莊老板娘的小兒子,叫阿木,這一路總偷偷跟在陸九霄后面。

隊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冰冷的笑:“什么都有。吃人的瘴氣,會動的藤蔓,還有餓了很久的妖獸?!彼硐埋R,從馬背上的行囊里掏出一堆武器,“這些,給你們防身?!?/p>

武器被一一分發(fā)下去。大多是銹跡斑斑的長刀,或是粗制濫造的短劍,還有些人拿到了木盾和短矛。阿木分到一把匕首,興奮地在手里掂了掂,轉頭想跟陸九霄說話,卻看見他手里空空如也。

“你沒拿到?”阿木問。

陸九霄搖搖頭。最后一把刀被分給了他前面的人,隊長看都沒看他一眼,仿佛他手里有沒有武器都一樣。

“那怎么辦?”阿木急了,想把自己的匕首塞給他,“我用不慣這個,給你吧?!?/p>

“不用。”陸九霄按住他的手,“你自己留著?!彼溃谶@個世界,武器意味著生存的可能,他不能搶一個比他更需要武器的少年。

阿木還想說什么,卻被隊長的吼聲打斷:“磨蹭什么?拿好武器,進山!”

隊伍像一條長蛇,緩緩鉆進黑風嶺的霧氣里。

剛進入山脈,一股潮濕的腥氣就撲面而來。樹木長得奇形怪狀,枝干扭曲著伸向天空,像無數(shù)只抓撓的手。霧氣是灰白色的,帶著黏性,沾在皮膚上涼絲絲的,陸九霄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想起秦館主說過,有些瘴氣是能毒死人的。

走在前面的人突然發(fā)出一聲慘叫。陸九霄抬頭,看見一個少年被藤蔓纏住了腳踝,那些深綠色的藤蔓上長著細小的倒刺,正往皮肉里鉆。少年越是掙扎,藤蔓纏得越緊,很快就勒斷了他的骨頭,發(fā)出“咔嚓”的脆響。

“別碰他!”隊長厲聲喝道,一箭射斷藤蔓。但那少年已經(jīng)沒了氣息,臉色青黑,像是中了劇毒。

沒人敢停下,隊伍繼續(xù)往前走,誰都不敢再靠近路邊的植物。陸九霄的心跳得飛快,他緊緊跟在阿木后面,眼睛盯著腳下的路,不敢看周圍那些搖曳的藤蔓。

突然,旁邊的樹叢里傳來“窸窣”聲。陸九霄猛地轉頭,看見一雙綠油油的眼睛在霧里閃著光。是一只像狼又不是狼的野獸,體型比牛還大,嘴里淌著涎水,正盯著隊伍末尾的一個女孩。

女孩嚇得腿都軟了,手里的短劍掉在地上。野獸嘶吼著撲過來,陸九霄甚至能聞到它嘴里的血腥味。

就在這時,一道寒光閃過。隊長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旁邊,長槍刺穿了野獸的喉嚨。黑色的血噴濺出來,濺在旁邊的石頭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冒起白煙。

“廢物。”隊長抽出長槍,看都沒看那個癱在地上的女孩,“連劍都握不住,到了北境也是喂蠻族的料?!?/p>

陸九霄的手心全是汗。他看著那柄還在滴血的長槍,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雙手。如果剛才被盯上的是他,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成了那野獸的口糧。

他必須找點什么。

這個念頭像種子一樣在心里生根。陸九霄開始留意路邊的東西,他的目光掃過斷枝、石塊、甚至是野獸脫落的爪子。最終,他停在一棵被雷劈過的枯樹前。

樹干斷裂處露出一截堅硬的木芯,邊緣還算鋒利,約莫有手臂長。陸九霄撿起來,用石頭磨了磨斷口,雖然比不上那些長刀短劍,至少比赤手空拳要強。

他握著這截木頭,繼續(xù)往前走。手心被磨得生疼,但他不敢松手。

霧氣越來越濃,能見度不足五米。周圍不斷傳來慘叫聲和兵器碰撞的聲音,有人被瘴氣迷暈,有人被妖獸拖進樹叢,還有人因為害怕而亂跑,被隊長一箭射穿了膝蓋。

陸九霄始終走在邊緣,像一只謹慎的兔子。他學會了聽風的聲音,分辨妖獸靠近時的動靜;學會了避開那些散發(fā)著甜香的花草——秦館主說過,越是好看的植物,毒性往往越強;他甚至學會了用那截木頭,在藤蔓纏上來時,狠狠砸向它們的根部。

阿木好幾次被他拉到身后。有一次,一只像蝎子的毒蟲落在阿木肩上,是陸九霄用木頭把它挑飛,踩成了肉泥。

“謝……謝謝?!卑⒛镜穆曇粼诎l(fā)抖。

陸九霄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救這個少年,也許是因為阿木是這一路唯一對他笑過的人,也許是因為在那雙驚慌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

走了不知多久,約莫近三天的心驚膽戰(zhàn),霧氣漸漸稀薄。前方出現(xiàn)了一道山口,能看見外面的陽光。

“快到山口了!”有人喊道。

隊伍里爆發(fā)出一陣微弱的歡呼。陸九霄抬頭望去,陽光透過山口照進來,像一道金色的簾子。他數(shù)了數(shù)身邊的人,兩百多個出發(fā)的少年,現(xiàn)在只剩下不到一百。

他握緊手里的木頭,指節(jié)發(fā)白。木頭的斷口已經(jīng)被血染成了暗紅色,分不清是妖獸的,還是他自己的。

隊長站在山口,清點著人數(shù)。他的目光落在陸九霄手里的木頭上,停頓了一瞬,卻什么都沒說。

走出黑風嶺時,陽光刺眼。陸九霄回頭望去,那座吞噬了一半同伴的山脈,又被霧氣籠罩,恢復了沉默的猙獰。

“穿過這里,你們該明白一件事?!标犻L的聲音在空曠的山谷里回蕩,“北境的蠻族,比這山里的妖獸狠十倍。戰(zhàn)場上,沒人會因為你弱小而放過你?!?/p>

他看著剩下的人,眼神銳利如刀:“活下去,要么靠手里的武器,要么靠自己的命?!?/p>

陸九霄低頭,看著自己手里那截染血的木頭。掌心的傷口已經(jīng)結痂,和木頭的紋路粘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活下來了,在這場被稱為“考驗”的屠殺里。

雖然狼狽,雖然只是靠著一截木頭和本能。

但他活下來了。

前方的路還很長,北境的風雪和蠻族的刀,還在等著他們。陸九霄握緊了手里的“武器”,跟著隊伍,一步步走向那片灰藍色的天空。他知道,從握住這截木頭開始,有些東西,已經(jīng)和原來不一樣了。


更新時間:2025-08-02 09: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