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nèi),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楚凡呆呆地坐在龍椅上,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被兩股無形的力量來回撕扯,即將出竅。
“清查田畝,官紳一體納糧。”
“開放海禁,大收商稅?!?/p>
王體乾那尖銳的聲音,如同兩道催命符,在他耳邊循環(huán)播放,形成了立體環(huán)繞音效,還自帶混響。
楚凡的頭皮一陣發(fā)麻。
作為一知半解的歷史愛好者,他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清楚,這兩句話,代表著什么。
這根本不是什么“萬全之策”,這是兩顆足以把大明王朝炸得粉身碎骨的核彈!
“官紳一體納糧”,這是要向整個士大夫階層開戰(zhàn)!
大明立國二百余年,優(yōu)待士人,官員、士子、宗室不納稅不服役,早已是根深蒂固的潛規(guī)則。
動他們的田,等于掘他們的祖墳!張居正當(dāng)年搞改革,權(quán)傾朝野,最后落得個什么下場?死后都被拉出來清算!
魏忠賢提出這個,根本不是為了國家,他這是在用最惡毒的陽謀,逼著自己去和全天下的讀書人作對!
而“開放海禁,大收商稅”,同樣是捅了天大的馬蜂窩!
海禁是祖制,但東南沿海的走私貿(mào)易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誰在做走私?正是那些口口聲聲“寸板不得下?!钡慕鲜考?、豪門大族!
他們和朝中的東林黨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是他們背后最大的金主。
陸澄源提出這個,看似是為國開源,實則是揮刀自宮,想用壯士斷腕的悲壯,來反將魏忠賢一軍!
楚凡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剛?cè)肼毜某绦騿T,老板突然扔給他兩個項目,一個是重構(gòu)公司的祖?zhèn)魇荷酱a,另一個是去跟隔壁公司的法務(wù)部對線。
地獄級二選一。
選哪個,都是死路一條。
“陛下……”
掌印太監(jiān)王體乾跪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和顫抖,“魏公公和陸主事還在殿外候著,您看……”
楚凡回過神來,看著王體乾那微微聳動的肩膀,心里一陣煩躁。
他知道,王體乾雖然是魏忠賢的黨羽,但此刻心中恐怕也樂開了花。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实墼绞穷^疼,他們這些能在中間傳話的太監(jiān),權(quán)力就越是穩(wěn)固。
“讓他們……都進(jìn)來?!背灿袣鉄o力地?fù)]了揮手。
他決定了,今天誰也別想逼他就范。想讓他這個社畜皇帝加班解決這種史詩級難題?門都沒有!
很快,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進(jìn)了大殿。
走在前面的,是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魏忠賢。
他今天一反常態(tài),沒有穿那身象征權(quán)力的蟒袍,而是換上了一件普通的藍(lán)色太監(jiān)服,臉上帶著謙卑恭順的笑容,但那雙微微瞇起的眼睛里,卻閃爍著毒蛇般志在必得的寒光。
他一進(jìn)來,就“噗通”一聲跪下,姿態(tài)低到了塵埃里:“老奴,叩見陛下。”
跟在他身后的,是工部主事陸澄源。
他依舊是一身青色官袍,洗得有些發(fā)白,但脊梁骨挺得筆直,像一桿寧折不彎的標(biāo)槍。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悲壯的、破釜沉舟的神情,眼神里燃燒著復(fù)仇的火焰。他也跪下,聲音鏗鏘有力:“臣,工部主事陸澄源,叩見陛下!”
楚凡看著跪在下面的兩個人,一個偽善,一個悲壯,感覺自己的血壓又開始飆升。
“都起來吧?!?/p>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你們的奏疏,朕都看了?!?/p>
“陛下圣明!”兩人異口同聲。
“魏伴伴,”楚凡的目光先投向了魏忠賢,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天啟皇帝的稱呼來叫他,“你先說說,這‘官紳一體納糧’,好在哪里?。俊?/p>
魏忠賢聞言,立刻上前一步,臉上露出了“為國為民”的赤誠表情,聲音卻帶著一絲陰柔的蠱惑力:
“回陛下的話,此策,好就好在‘公平’二字!”
“我大明土地,皆是皇土。然如今,天下田畝,十之七八,皆在官紳、宗室、豪強(qiáng)之手。他們坐擁萬頃良田,卻分文不納。而嗷嗷待哺的貧民,不過數(shù)畝薄田,卻要承擔(dān)天下九成之賦稅!長此以往,民不聊生,國將不國?。 ?/p>
他聲淚俱下,仿佛真的是心憂天下的忠臣:
“老奴斗膽,請陛下行雷霆之法,清查天下田畝,無論官紳百姓,一體納糧!”
“如此,則國庫可在一年之內(nèi)充盈,邊關(guān)百萬將士可得飽食,天下萬民可得喘息!此乃利國利民,功在千秋之偉業(yè)!雖會得罪天下士紳,但為了陛下,為了大明江山,老奴……萬死不辭!”
說得真好聽!楚凡在心里翻了個白眼。你這是為了我?你這是想借我的刀,去砍光你的政敵!
他不動聲色,又轉(zhuǎn)向陸澄源:“陸主事,你的‘開放海禁’,又好在哪里?”
陸澄源上前一步,聲音清朗而激昂,像一塊敲響的玉石:
“回陛下!魏公公所言,只知節(jié)流,卻不知開源!向內(nèi)刮骨,終有盡時,向外求利,方為長久之策!”
他慷慨陳詞:“我大明東南沿海,物產(chǎn)豐饒,百姓善于舟楫。”
“前宋之時,僅泉州一地市舶司,一年之稅入,便可敵我朝半壁江山!如今我等坐擁寶山而不得其門,反讓倭寇、紅毛夷之流,盤踞海上,日進(jìn)斗金!此乃我大明之奇恥大辱!”
“臣懇請陛下,效仿前宋,重開市舶司,準(zhǔn)許萬民出海通商!凡入港之船,按船之大小、貨物之價值,抽取商稅!如此,不出三年,國庫之豐盈,將遠(yuǎn)超‘一體納糧’之所得!且此法不加稅于農(nóng),不擾民生,乃是真正的富國強(qiáng)兵之道!”
楚凡聽完,感覺一個頭兩個大。
他倆說的,都對,也都很有道理。
但問題是,這兩件事,都難如登天!都需要皇帝拿出巨大的魄力和手腕,去跟龐大的利益集團(tuán)死磕。
而他,只想躺平。
怎么辦?
楚凡的大腦飛速運(yùn)轉(zhuǎn),前世在職場上練就的“甩鍋”和“拖延”大法,此刻被他提升到了帝王心術(shù)的高度。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一個既能顯得自己圣明,又能讓他們兩個都閉嘴,還能名正言順地把皮球踢回去的……終極擺爛大法。
楚凡的臉上,緩緩地露出了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
他看著下面兩個一臉期待,等著他做出決斷的男人,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極其緩慢而深沉的語氣說道:
“你們說的,都很好?!?/p>
兩人精神一振。
“但是,”楚凡話鋒隨之一轉(zhuǎn),“國之大政,非同兒戲。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朕,不能不慎重。”
他站起身,緩緩地走到兩人面前,目光在他們臉上來回掃視,營造出一種強(qiáng)大的壓迫感。
“你們的策,都只說了其‘利’,卻未言其‘弊’?!?/p>
“魏伴伴?!?/p>
他看著魏忠賢,“你只說‘一體納糧’能充盈國庫,可曾想過,一旦推行,天下士子之心如何安撫?地方官吏若陽奉陰違,從中作梗,又該如何處置?清查田畝,耗費(fèi)之人、財、物,又該從何而出?”
魏忠賢的笑容僵了一下。
楚凡又轉(zhuǎn)向陸澄源:
“陸主事,你只說‘開放海禁’能日進(jìn)斗金,可曾想過,海防如何建立?水師如何操練?市舶司的官吏如何選拔才能保證他們不與海商勾結(jié),貪墨稅款?與那些紅毛夷起了沖突,是戰(zhàn)是和,又該如何應(yīng)對?”
陸澄源的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楚凡看著他們兩個被問住的樣子,心中暗爽。想給我出難題?我先給你們出十個!
他背著手,踱回龍椅前,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下達(dá)了旨意:
“這樣吧?!?/p>
“朕給你們一個任務(wù)。”
“從今日起,你們雙方,各自牽頭,就你們所提之策,給朕寫一份……嗯,‘萬言書’?!?/p>
“‘萬言書’?”兩人都愣住了。
“沒錯?!背颤c(diǎn)了點(diǎn)頭,開始了他真正的表演,“這份‘萬言書’里,不僅要寫你們的策略有多好,更要寫清楚以下幾點(diǎn):”
“第一,‘可行性’。也就是說,這件事,要怎么一步一步地去辦?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做什么,誰來做,誰來監(jiān)督,都要寫得明明白白。”
“第二,‘利弊’。好處要說,壞處更要說!可能會遇到什么困難,會得罪什么人,會造成什么后果,都要給朕分析透徹?!?/p>
“第三,‘預(yù)算’。辦這件事,需要花多少錢,多少人,多少時間,給朕算一筆清清楚楚的賬?!?/p>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diǎn),‘考成’?!?/p>
楚凡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你們要給朕立下軍令狀!這件事如果交給你去辦,你保證幾年之內(nèi),能給國庫帶來多少收益?如果達(dá)不到,你,該當(dāng)何罪?”
楚凡說完,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魏忠賢和陸澄源,這兩個剛剛還斗得你死我活的政壇老手,此刻全都傻眼了。
他們呆呆地跪在地上,張著嘴,像兩條缺水的魚。
他們這輩子,上的奏疏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從來沒聽過這種要求的!
可行性?預(yù)算?還要立下軍令狀,定下KPI?!
這是什么神仙操作?
他們原本以為,今天來,就是一場政治表態(tài),是一場路線之爭。只要皇帝選擇了自己的方案,那就是天大的勝利!至于具體怎么做,那自然是以后再慢慢扯皮的事。
可現(xiàn)在,皇帝根本不跟你談路線,他直接跟你談執(zhí)行!談細(xì)節(jié)!談結(jié)果!
這一下,直接把他們兩個都給干沉默了。
因為他們心里都清楚,自己提出的方案,雖然在理論上可行,但在執(zhí)行層面,都充滿了無數(shù)的困難和變數(shù)。
真要讓他們寫出這么一份詳盡的“項目計劃書”,還要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擔(dān)保,他們……誰都不敢!
楚凡看著他們倆那副吃了蒼蠅的表情,心里樂開了花。
讓你們卷!讓你們給我上強(qiáng)度!現(xiàn)在輪到我給你們上強(qiáng)度了!寫報告去吧,沒寫個一年半載,別來煩朕!
他心情大好,正準(zhǔn)備揮手讓他們都退下,回去享受他來之不易的清靜。
可就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
緊接著,掌印太監(jiān)王體乾像一道被鬼追的影子,連滾帶爬地沖了進(jìn)來,也顧不得任何宮廷禮儀,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
“陛……陛下??!”
“不好了??!”
“八百里加急!?。 ?/p>
王體乾“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高高舉起一份用火漆封口的文書,封口上插著三根翎羽,象征著最高等級的軍事急報。
“遼東……遼東急報!”
“建奴……建奴大軍,寇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