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nèi),燭火搖曳,將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又細又長。
太醫(yī)院院判許紳說完那句“老臣,前所未見”之后,整個大殿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他那番“如山崩于前,其根基卻穩(wěn)如磐石”的診斷,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籠罩在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體乾的心頭。
然而,這番話聽在楚凡的耳朵里,卻無異于一道驚雷,瞬間炸散了他心中所有的疑云。
作為一個被現(xiàn)代醫(yī)學和各種體檢報告“熏陶”過的現(xiàn)代人,他瞬間就聽懂了許紳的“弦外之音”。
這叫什么?
這叫“生命體征平穩(wěn),但情緒波動較大”。
說白了,就是身體好得很,但被嚇得不輕,擱這兒跟我玩聊齋呢?
魏忠賢,你個老戲骨,你這是在用裝病的方式,向朕進行政治示威??!你想用“躺平罷工”來威脅朕,逼朕收回成命,放棄孫承宗?
“好一招以退為進。”楚凡在心里給魏忠賢點了個贊,但隨即冷笑起來。
跟我玩這個?你怕是不知道,現(xiàn)代職場上,對付這種倚老賣老、消極怠工的老油條,老板們最擅長的就是“殺人誅心”的“人文關(guān)懷”。
你想躺平?行,朕就讓你躺得舒舒服服,躺到再也起不來!
楚凡臉上的表情瞬間從沉思轉(zhuǎn)為極度的“關(guān)切”和“憂慮”,他一個箭步?jīng)_到許紳面前,急切地問道:“許愛卿!依你之見,魏伴伴這病,可還有救?需要如何調(diào)養(yǎng)?”
許紳被皇帝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忙躬身道:“回陛下,魏公公此病,病在心結(jié),非藥石可醫(yī)。需……需靜養(yǎng),萬萬不可再受刺激,動氣勞神。”
“靜養(yǎng)!”楚凡猛地一拍大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對!必須靜養(yǎng)!”
他立刻轉(zhuǎn)身,對著王體乾,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充滿“關(guān)懷”的語氣,下達了一連串的旨意:
“傳朕旨意!”
“秉筆太監(jiān)魏忠賢,勞心國事,心力交瘁,以致身染沉疴。朕心甚痛!從即日起,免去魏忠賢在‘戰(zhàn)時軍略及度支總議處’的一切差事,并暫停其司禮監(jiān)秉筆之權(quán),著其安心在府邸靜養(yǎng)!”
“轟!”這道旨意,如同一道驚雷,在王體乾耳邊炸響。他的臉瞬間煞白,這哪里是靜養(yǎng),這分明是奪權(quán)!
楚凡卻不管他,繼續(xù)“關(guān)切”地布置道:
“命太醫(yī)院每日派御醫(yī)輪流前往看護,隨時向朕匯報病情!命內(nèi)府每日送上好參、好藥,所有用度,盡出內(nèi)帑!任何人,無論公事私事,不得前往魏府打擾,違者,以驚擾功臣論處!”
“最后,”楚凡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體恤”,“王伴伴,你侍奉魏伴伴最為貼心。這段時日,你也辛苦了,便不用在宮中當值了,就留在魏府,專心伺候魏伴伴吧。”
這幾道旨意下來,王體乾徹底癱倒在地。
完了。
全完了。
皇帝這一手,太毒了!他用最體恤、最關(guān)懷的名義,光明正大地暫停了魏忠賢的一切職務,將他徹底軟禁了起來!甚至連自己這個最重要的內(nèi)外聯(lián)絡人,都被一并“發(fā)配”去看護!
這等于徹底斬斷了魏忠賢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
你想裝病“躺平”來威脅我?行,朕就成全你,讓你“躺”個夠,讓你徹底變成一個與世隔絕的、無害的病人!
……
次日,這幾道關(guān)于魏忠賢“被養(yǎng)病”的旨意從宮中傳出,立刻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京城的氣氛,變得愈發(fā)詭異。
魏忠賢的黨羽們?nèi)糊垷o首,陷入了巨大的混亂和恐慌之中,紛紛閉門謝客,生怕被牽連。
反魏的官員們則在觀望,他們看不懂皇帝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而“聯(lián)合查賬”一事,也因為魏忠賢這個關(guān)鍵人物的“缺席”,陷入了僵局。
整個朝堂,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陷入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
數(shù)日之后。
就在這種萬眾矚目的寂靜中,一個消息,終于像一顆真正的炸彈,引爆了整個局勢。
孫承宗,到了。
這位被皇帝以雷霆之勢起復的前內(nèi)閣大學士、帝師、遼東戰(zhàn)場的締造者,在用“直奔通州”這記神鬼莫測的“迷蹤步”,震懾了朝野各方勢力之后,終于,在萬眾矚目之下,抵達了京城。
他的車駕沒有進城,而是直接停在了京郊的軍營。他本人則換上了一身早已不合時宜的舊朝服,在幾名親兵的護衛(wèi)下,孤身一人,策馬入宮。
這番操作,再次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不坐轎,反騎馬;不帶儀仗,只帶親兵。他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劍,帶著邊關(guān)的鐵血與風霜,撕開了京城官場那層雍容華貴、實則腐朽不堪的偽裝。
乾清宮內(nèi),楚凡正襟危坐。
他沒有躺在他的逍遙椅上,甚至連御賜的軟墊都撤了下去。他知道,接下來要見的這個人,是他穿越以來,面臨的最強對手。
“宣,孫承宗,覲見——”
隨著太監(jiān)的通傳聲,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乾清宮的門口。
那是一個老人,須發(fā)皆白,但歲月似乎只染白了他的頭發(fā),卻沒有磨掉他半分的銳氣。
他的臉龐如同被刀斧劈砍過的巖石,布滿了深深的皺紋,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顆藏在深潭里的寒星,銳利、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一步一步地走進來,腳步沉穩(wěn)而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大殿內(nèi)所有人的心跳上。
“老臣孫承宗,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p>
他跪下了,行的是標準的大禮,但他的腰桿,卻挺得筆直。
“孫師傅,快快平身?!背矎凝堃紊险玖似饋?,親自走下臺階,雙手將他扶起。
四目相對。
這是一場無聲的交鋒。
良久,孫承宗緩緩開口,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陛下,老臣斗膽,敢問一句。陛下成立‘總議處’,又將老臣召回,總領(lǐng)此事。不知陛下心中,對遼東戰(zhàn)局,可有方略?”
好家伙!楚凡心里一凜。上班第一天,不先感謝領(lǐng)導,直接就問老板要項目規(guī)劃!
楚凡笑了。他沒有回答,反而問道:“孫師傅,你可知,朕為何要成立‘總議處’?”
孫承宗一愣,答道:“或為集權(quán),以應危局?!?/p>
“說對了一半?!背矒u了搖頭,踱到輿圖前,“朕成立‘總議處’,不是為了集權(quán)于朕,而是為了‘分權(quán)’于諸位?!?/p>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孫承宗:
“朕不打算自己來下這盤棋。朕要做的,是當一個‘組局人’。朕把棋盤擺好,規(guī)則定好。然后,把最會算錢的魏忠賢,最懂朝廷章程的黃立極,最敢說真話的陸澄源,還有……最會打仗的你,全都請到這個棋盤上來?!?/p>
“朕不問過程,朕只要一個結(jié)果?!?/p>
楚凡看著已經(jīng)陷入沉思的孫承宗,投下了最后一記重磅炸彈。
“至于朕的方略?”他微微一笑,“朕的方略,就是孫師傅你的方略。”
“在遼東這盤棋上,你,就是朕。朕,就是你。朕對你只有一個要求——放手去做。”
“贏了,你與大明,共沐榮光?!?/p>
“輸了……”楚凡的笑容消失了,語氣變得冰冷而決絕,“朕,與你,共赴國難?!?/p>
話音落下,孫承宗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戎馬一生,宦海沉浮數(shù)十年,從未見過這樣的君主!
這已經(jīng)不是信任了,這是一種近乎于瘋狂的豪賭!
“陛下……”孫承宗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些許的顫抖。
他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對著楚凡,行了一個莊重無比的、發(fā)自肺腑的叩拜大禮。
“老臣……領(lǐng)旨!”他抬起頭,眼中燃燒著兩團烈火,“老臣,縱然粉身碎骨,也必不負陛下所托!”
楚凡心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賭贏了。
然而,他還是低估了一位頂級戰(zhàn)略家的務實和……犀利。
孫承宗站直了身子,臉上的激動之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軍人般的冷靜和嚴肅。
“陛下,”他躬身說道,“陛下既以國士待臣,臣自當以國士報之。臣領(lǐng)旨,但要臣總領(lǐng)遼東事,需陛下先答應臣一件事?!?/p>
“哦?”楚凡一愣,“孫師傅請講。”
孫承宗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緩緩掃過大殿,沉聲說道:
“‘總議處’,既為戰(zhàn)時之樞紐,當有戰(zhàn)時之權(quán)威。所有掣肘之物,當一并掃除?!?/p>
“臣懇請陛下下旨,將那塊魏公公所獻,由陸主事保管的‘璞玉’,連同他那懸而未決的‘京師珍寶大會’……”
孫承宗頓了頓,一字一頓地說道:
“一并,交由老臣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