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侍郎李夔龍府邸的密室里,燭火“噼啪”一聲,爆開一朵小小的燈花,光影搖曳,將陸澄源那張瞬間失去血色的臉,照得如同鬼魅。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那本薄薄的黑賬,此刻卻重若千鈞。他的瞳孔急劇收縮,呼吸在這一刻停止,整個人如遭雷擊,僵立不動。
黃立極。
當(dāng)朝內(nèi)閣首輔,黃立極。
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靈魂上。
他身后的幾名御史和官員,看到他神情大異,紛紛湊了過來。
當(dāng)他們的目光觸及賬冊最后一頁上那個清晰無比的簽名和印章時,整個密室里,響起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這……這不可能!”
一個年輕的御史失聲驚呼,聲音都在發(fā)顫,“黃首輔……他……他可是我輩讀書人的楷模??!怎么會……怎么會和閹黨有染?!”
“是偽造的!一定是李夔龍這個奸賊臨死前偽造的,想要拖首輔大人下水!”
另一人立刻附和,但他的聲音里,卻充滿了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恐慌。
偽造?
沒有人比他們這些官場中人更清楚,那簽名,那私印,根本無法偽造。
陸澄源感覺自己的世界,正在一片一片地崩塌。
他這半個月來,宵衣旰食,帶領(lǐng)著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對抗著整個官僚體系的黑暗,支撐著他的,是什么?
是信仰。
是那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讀書人獨(dú)有的、近乎于天真的信仰。
他堅(jiān)信,邪不勝正。他堅(jiān)信,只要鏟除了魏忠賢和他的閹黨這些“惡”,大明就能重回正軌,恢復(fù)朗朗乾坤。
他堅(jiān)信,在他們的陣營里,匯聚的是天底下最正直、最清廉、最有風(fēng)骨的君子。
而黃立極,就是他們這群君子們公認(rèn)的領(lǐng)袖。
可現(xiàn)在,這本黑賬,像一記最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臉上,抽得他頭暈?zāi)垦?,信仰粉碎?/p>
原來,所謂的清流,所謂的楷模,不過是一件華美的袍子。袍子下面,同樣爬滿了虱子。
原來,他所以為的黑白分明的斗爭,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左手倒右手的利益交換。
原來,他所對抗的,根本不是一個單純的“閹黨”。他所對抗的,是這個已經(jīng)從根子上爛掉的、黑白難辨的灰色泥潭。
“陸主事……我們……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身旁的人聲音干澀地問道。
怎么辦?
陸澄源的大腦一片空白。
將這本黑賬公之于眾?那等于親手將自己所屬的整個“清流”陣營,釘在了恥辱柱上。他們將成為全天下最大的笑話。魏忠賢的黨羽會立刻反撲,朝局將徹底崩壞。
將這本黑賬毀掉,當(dāng)它從未存在過?那他這半個月的堅(jiān)持,又算什么?他所信奉的公理和正義,又算什么?他將變成自己最鄙視的那種,為了黨同伐異而罔顧事實(shí)的偽君子。
他感覺自己被架在火上,來回炙烤,每一寸靈魂都在經(jīng)受著煎熬。
“封存?!?/p>
許久,陸澄源才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將所有證物,全部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動?!彼麤]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著手中的黑賬,“今晚之事,若有半句泄露,按通敵論處?!?/p>
說完,他抱著那個紫檀木盒子,像一具行尸走肉,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李夔龍的府邸。
……
接下來的兩天,陸澄源沒有上朝,也沒有去戶部。他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不吃不喝,不見任何人。
他面前,攤著那本黑賬。
他一夜一夜地枯坐著,仿佛在與自己的靈魂對峙。
他想到了自己十年寒窗的艱辛,想到了金榜題名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想到了自己彈劾魏忠賢時的慷慨激昂。
他一直以為,自己走在一條無比光明的正道上。
可現(xiàn)在,這條路,塌了。
他不知道該走向何方。
直到第三天的清晨,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了那本黑賬上。
陸澄源看著那一行行觸目驚心的記錄,看著那個他曾經(jīng)無比敬重的名字,眼中那片死寂的灰色,終于,重新燃起了一點(diǎn)火星。
那不是憤怒,也不是仇恨。
而是一種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純粹、更加決絕的……光。
他想通了。
如果這棵樹的根都爛了,那就不僅僅是砍掉幾根爛掉的枝干的問題。
而是要……連根拔起!
他緩緩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皺的官袍。
他走到銅鏡前,看著鏡中那個雙眼布滿血絲,面容憔悴,但眼神卻異常明亮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本黑賬用黃布包好,藏入懷中。
然后,他推開書房的大門,對著門外焦急等待的家人和同僚,只說了一句話:
“備轎,我要進(jìn)宮,面圣。”
當(dāng)陸澄源的身影出現(xiàn)在乾清宮時,楚凡正靠在他的逍遙椅上,閉目養(yǎng)神。
“臣,工部主事陸澄源,有緊急要事,叩請陛下圣裁?!标懗卧吹穆曇?,不再有之前的激昂,卻多了一種洗盡鉛華的沉穩(wěn)和堅(jiān)定。
“說?!背矝]有睜眼,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個字。
陸澄源沒有多余的廢話,他從懷中掏出那個用黃布包裹的紫檀木盒子,雙手高高舉起。
“陛下,臣已查明,京師三大營冬衣采辦一案,所有貪墨款項(xiàng),最終皆流向一人。此案,并非簡單的閹黨貪腐案,其背后,牽扯之廣,罪行之惡,遠(yuǎn)超想象。所有證據(jù),皆在此盒之中?!?/p>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龍椅上的皇帝,一字一頓地說道:
“臣,懇請陛下,親啟御覽,以正國法,以清朝綱!”
他以為,皇帝會震驚,會憤怒,會立刻讓他呈上證物。
然而,出乎他所有意料。
龍椅上的那個年輕天子,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他只是停止了逍遙椅的晃動,用一種仿佛早已知曉一切的、平靜到令人心悸的語氣,問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陸愛卿,朕問你?!?/p>
“扳倒一個黃立極,誰來當(dāng)這個內(nèi)閣首輔?”
“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