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
廳堂內(nèi)，蔣德璟僵立在原地，紅色的官袍襯得他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沁出的冷汗，沿著鬢角滾落，落在腳下的青磚上，發(fā)出輕微卻刺耳的“啪嗒”聲。
"什么閣老威儀，什么天子欽差，什么朝廷法度，在這絕對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正堂內(nèi)死寂一片，只有蔣德璟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他冷汗滴落在地的微響。
陳臨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本薄薄的冊子上，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仿佛眼前這位三朝閣老、天子重臣，真的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這氣勢，壓得蔣德璟喘不過氣！
這哪里是招撫？
這分明是……螻蟻妄圖揣度神明的意志！
見主位上的陳臨不再言語，王賀向前一步做出請的手勢道:
"蔣大人，請吧！"
……
城西，一間名為“悅來”的客棧，早已不復(fù)舊日模樣。
門楣歪斜，窗紙破損，大堂里彌漫著一股混合著汗味和燈油的氣息。
蔣德璟主仆二人被安置在二樓最靠里的一間上房——所謂上房，也不過是比其他房間稍大些，一張硬板床，一張方桌，兩把椅子。
他不知是如何到了這里，整個人仿佛丟了魂似的！
他身上的緋色官袍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管家小心翼翼地捧來水囊，倒了一碗涼水道：“老爺……喝口水，壓壓驚……”
水碗遞到面前，蔣德璟卻毫無反應(yīng)。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桌上搖曳的燈火，瞳孔深處卻是一片空洞！
他喃喃自語“虐民者死……貪贓者死……通敵者死……”
三條律令，像一把鑿子，狠狠鑿在他畢生信奉的“君臣父子”、“仁義禮智”的基石上，碎石飛濺！
朱由檢？
天子？
九五至尊？
在那雙眼睛的主人面前，竟輕飄飄得如同螻蟻？
蔣德璟枯瘦的手猛地攥緊了官袍的下擺，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慘白，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憤怒，混雜著更深沉的恐懼和信仰崩塌后的茫然，讓他通體冰涼！
“老爺？”
管家見他臉色青白交替，呼吸急促，嚇得連忙放下水碗，上前攙扶。
蔣德璟猛地?fù)]手甩開，動作之大帶倒了桌上的油燈。
燈油潑灑出來，火苗“噗”地一聲熄滅。房間瞬間陷入徹底的黑暗，只有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弱光芒！
“滾！”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從黑暗中吼出，“滾...都給我滾出去！讓老夫……靜一靜！”
管家嚇得渾身一哆嗦，不敢再言，行了一便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黑暗中，蔣德璟粗重的喘息聲。
他蜷縮在冰冷的木板床上，仿佛有一股寒意從四面八方侵蝕而來，深入骨髓！
開封城頭那升騰的青煙、巨大的焦坑；汝州城外那瞬間被凍成冰雕再被碾碎的數(shù)千官軍；神臨縣衙門口那守衛(wèi)冰冷審視的目光；街道拐角神君廟前虔誠跪拜的枯槁老漢……
一幅幅畫面，一幕幕場景，走馬燈般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閃回、碰撞！
“妖孽？真神？”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干澀道:
“大明……大明……”
蔣德璟那枯槁的臉上，一滴渾濁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從他布滿血絲的眼角滑落，落在手背上，燙得他心頭一悸。
他慌忙抬手去擦，卻越擦越多。
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腥甜！
不能出聲！
絕不能！
三朝老臣，天子閣輔，豈能如婦人孺子般……可那無聲的淚，卻如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是為那搖搖欲墜、即將傾覆的煌煌大明？
是為那龍椅上瘋狂絕望、形銷骨立的天子？
還是……為了自己這畢生信奉、此刻卻被無情碾碎的道統(tǒng)？
他不知道！
但巨大的悲涼和茫然，如同黑暗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一夜時間匆匆流逝……
翌日清晨。
帶著一種蔣德璟從未感受過的活力，窗外的嘈雜聲將他驚醒。
他來到窗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窗，也帶來了街市上嘈雜卻生機(jī)勃勃的聲音。
“新鮮的菘菜！剛摘的！水靈著哩！”
“大嬸，看看俺編的筐，結(jié)實耐用！”
“鐵蛋！跑慢點！把餅子揣好，別涼了！”
“李老哥，昨兒分的地界劃好了？走，一塊看看去！”
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鬧、鄰里間的招呼……這些在太平年景最尋常不過的聲音，此刻在蔣德璟耳中，卻如同驚雷。
他一路行來，滿目瘡痍，耳中所聞，皆是哀嚎、咒罵、兵戈碰撞的死亡之音。何曾有過這般……屬于活人的喧鬧？
他渾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街道。人流在街道中涌動。
挑著擔(dān)子的漢子步履沉穩(wěn)，推著獨(dú)輪車的老者雖然吃力卻眼神明亮，抱著孩子的婦人臉上雖帶菜色，卻不再是死灰般的麻木。
他們的腳步是匆忙的，卻目標(biāo)明確——或是去城外的田畝，或是去粥棚，或是去新設(shè)的“工造坊”找活計。
秩序！
一種粗糙卻實實在在的秩序，如同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這座剛剛經(jīng)歷血火洗禮的城市。
這秩序，不是靠衙役的皮鞭，不是靠官府的告示，而是源于……那個人的三條鐵律！
源于對那恐怖力量的敬畏，以及……敬畏之下，滋生出的對安定與活命的渴望！
蔣德璟的目光掃過街角，那座簡陋的神君廟前，香火比昨日更盛。
蔣德璟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猛地關(guān)上窗戶，隔絕了外面的景象和聲音。
"荒謬！何其荒謬！"
"煌煌禮法，儒家千年道統(tǒng)，竟不如一個來歷不明的“妖人”三條血腥律法？"
"大明養(yǎng)士三百年，竟養(yǎng)不出這一方茍安之地？"
"難道這亂世……真的需要神明降世，以雷霆手段，才能……重塑秩序？"
混亂的思緒如螞蟻，啃噬著他的理智。他痛苦地閉上眼，仿佛感受到了府衙正堂里那雙平靜漠然的眼睛再次注視！
這一次，那眼神里似乎帶著……洞悉一切的嘲諷與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