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瞬間竄遍全身！慰安所……這三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她的腦海！她猛地抬頭，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陳鳳芝正對著一個小鏡子搔首弄姿地補(bǔ)粉；阿強(qiáng)打著哈欠，百無聊賴地用指甲摳著桌面的木刺；另外幾個婦人低著頭，麻木地抄寫著。沒人注意她這個角落。
她的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翻開冊子的第二頁。劣質(zhì)的毛邊紙上，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列著表格。第一欄是序號，第二欄是姓名，第三欄是年齡，第四欄是籍貫，第五欄是“征調(diào)前職業(yè)”，第六欄是“備注”（大多標(biāo)注著“已收容”、“待轉(zhuǎn)運(yùn)”等字樣），最后一欄是鮮紅的、令人心悸的指?。?/p>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行行往下掃。那些名字大多是陌生的，帶著舊時代的印記：王劉氏、李張氏、趙周氏……年齡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不等。“征調(diào)前職業(yè)”一欄，觸目驚心地寫著：務(wù)農(nóng)、傭工、小販、家婦……甚至還有“學(xué)生”！
突然，一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
序號：37
姓名：紅菱
年齡：18
籍貫：淮陰
征調(diào)前職業(yè)：歌妓
備注：待轉(zhuǎn)運(yùn)（原棲霞街住處已查抄）
指印：鮮紅刺目！
紅菱！是她！真的是她！那個將她從死亡邊緣拽進(jìn)衣柜的妓女！那個消失在皮靴和吼叫聲中的身影！她還活著！但“待轉(zhuǎn)運(yùn)”……“慰安所”……蘇晚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眼前陣陣發(fā)黑。她仿佛又聽到了皮靴踹在肉體上的悶響，聽到了紅菱那壓抑不住的痛苦嗚咽！那鮮紅的指印，像一道撕裂的傷口，汩汩地往外冒著絕望。
她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呼吸變得急促而粗重。不行！不能這樣！絕對不能讓她被送進(jìn)那種地方！那比死還不如！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野草般在絕望的土壤里瘋長：改掉它！把她的名字劃掉！讓她從這個死亡名單上消失！
這個念頭帶來的恐懼幾乎讓她窒息。一旦被發(fā)現(xiàn)……她不敢想象那后果。維持會里那些漢奸諂媚的嘴臉，日本兵冰冷的刺刀，紅菱被拖走時的嗚咽……無數(shù)恐怖的畫面瞬間交織在一起，幾乎將她淹沒。
就在這時，走廊里傳來一陣由遠(yuǎn)及近的、熟悉的、沉重的皮靴聲！咔！咔！咔！節(jié)奏冰冷而規(guī)律，如同死神的鼓點(diǎn)，敲打在每個人的神經(jīng)上。
檔案室里瞬間死寂！連陳鳳芝都嚇得手一抖，粉盒差點(diǎn)掉在地上，慌忙把鏡子塞進(jìn)抽屜。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身體僵硬，低著頭，連呼吸都屏住了?？諝饽痰萌缤U塊。
腳步聲在檔案室門口停住了。一個穿著筆挺日軍軍服、戴著白手套、身材矮壯、留著仁丹胡的軍官出現(xiàn)在門口，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陰鷙，掃視著室內(nèi)。他身后跟著點(diǎn)頭哈腰、一臉諂笑的張二狗。
“山田太君！您看，這就是我們的檔案整理處，正在努力恢復(fù)秩序，為皇軍服務(wù)！”張二狗的聲音甜得發(fā)膩。
山田沒有理會張二狗，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每個人臉上、桌上掃過。當(dāng)那冰冷的目光掠過蘇晚這邊時，她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她感覺那目光似乎在她桌上那堆舊書報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那本被她下意識用手臂微微擋住的、封面無字的冊子！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冰涼的布料緊貼著皮膚。她死死低著頭，盯著自己面前一張抄了一半的戶籍表，握著毛筆的手指因?yàn)檫^度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微微痙攣。墨汁在筆尖凝聚，眼看就要滴落在那張紙上。
山田的皮靴踏在木質(zhì)地板上的聲音在死寂的檔案室里回蕩，每一步都像踩在蘇晚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踱著步，慢慢靠近蘇晚所在的角落。濃重的煙草味和一種皮革混合著消毒水的、冰冷陌生的氣息壓迫而來。蘇晚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審視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探針，在她身上，尤其是在她手臂下意識遮擋的那堆舊書報上反復(fù)逡巡。
時間仿佛被拉長、粘稠得化不開。每一秒都是煎熬。蘇晚的呼吸微弱得幾乎停滯，只有胸腔里心臟瘋狂擂鼓的巨響，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冷汗順著額角滑落，癢癢的，她卻連抬手擦拭的勇氣都沒有。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來控制自己握筆的手不要抖得太厲害，控制自己的眼神死死釘在面前那張戶籍表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終于，那沉重的皮靴聲移開了。山田似乎對這片混亂和霉味失去了興趣，用日語低沉地說了句什么。張二狗立刻像得了圣旨般點(diǎn)頭哈腰：“哈依！哈依！太君放心！我們一定加快進(jìn)度！保證完成任務(wù)！”
腳步聲和諂媚的話語聲漸漸遠(yuǎn)去，消失在走廊盡頭。檔案室里凝固的空氣這才仿佛被戳破了一個口子，眾人不約而同地、極其輕微地舒了一口氣，壓抑的呼吸聲重新響起。
蘇晚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握著毛筆的手一軟，筆尖重重戳在紙上，留下一個巨大的墨團(tuán)。她后背的衣衫已經(jīng)完全濕透，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寒意。她悄悄抬起眼皮，飛快地掃了一眼門口。確定人已走遠(yuǎn)，她才敢極其輕微地、顫抖著吐出一口濁氣。剛才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被看穿了，死亡的陰影近在咫尺。
然而，恐懼的余波尚未平息，另一種更尖銳的痛楚和緊迫感立刻攫住了她。紅菱的名字，那鮮紅的指印，“待轉(zhuǎn)運(yùn)”的字樣，如同燒紅的烙鐵，在她腦中反復(fù)灼燒。不能再等了！下一次“轉(zhuǎn)運(yùn)”，可能就是明天，甚至今晚！
她必須行動！就在此刻！趁著山田和張二狗剛剛巡視離開，趁著陳鳳芝被嚇得還在心神不寧地補(bǔ)妝，趁著阿強(qiáng)又開始無聊地?fù)缸雷印?/p>
蘇晚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本《金陵城慰安所人員征調(diào)名冊（乙字卷）》上。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簡單地劃掉紅菱的名字，那樣太明顯，后續(xù)一旦查對原冊或盤問，立刻就會暴露。需要更隱蔽的方法，制造一種“合理”的消失。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堆散發(fā)著霉味的舊書報和零散文件上。剛才整理時，她似乎瞥見過幾張……有了！
她裝作繼續(xù)整理，手指在書報堆里小心地翻動，動作盡量自然。很快，她抽出了幾張邊緣同樣被燒焦、紙張質(zhì)地和顏色與那本名冊極其相似的殘頁。這些是某個被搗毀的、宣揚(yáng)“迷信思想”的民間善堂的功德簿殘頁，上面同樣有手寫的名字和籍貫，墨色和筆跡的粗細(xì)也與名冊上的有幾分相似，只是更潦草些。
蘇晚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冷汗。她小心翼翼地撕下名冊上記錄著“紅菱”信息的那一整行表格——從序號、姓名到指印欄。動作極其輕微，盡量沿著紙張?jiān)械募?xì)小折痕邊緣撕開，使撕口顯得不那么突兀。然后，她拿起一張從功德簿殘頁上撕下的、大小相仿的空白紙條，又從旁邊一個廢棄的墨盒里，用筆尖蘸取了一點(diǎn)尚未完全干涸、顏色也最接近名冊墨色的陳墨。
她屏住呼吸，側(cè)過身，用身體擋住可能來自門口的視線，左手手指死死按住那張空白紙條的邊緣，右手執(zhí)筆，手腕懸空，竭力控制著顫抖，模仿著名冊上那種歪歪扭扭、帶著點(diǎn)生硬刻板的筆跡，飛快地在紙條上寫下一個新名字和新信息：
姓名：李周氏**
年齡：42
籍貫：六合
征調(diào)前職業(yè)：家婦（寡婦）
備注：查無此人（原址已毀）
她特意選了個常見的姓氏（李周氏），較大的年齡（42歲），一個被戰(zhàn)火嚴(yán)重摧毀的地區(qū)（六合），以及“查無此人”的備注。寡婦的身份也相對邊緣。這樣的信息混入名單，即使后續(xù)有人略加查問，也很難找到實(shí)據(jù)，更容易被歸咎于戰(zhàn)亂造成的混亂和記錄錯誤。
寫好之后，她迅速用指尖沾了點(diǎn)唾沫，在紙條背面小心涂抹，然后飛快地將這張偽造的紙條，粘回名冊上被撕掉“紅菱”信息的位置！動作快如閃電。粘好后，她立刻用指腹用力按壓粘合處，又迅速抓起旁邊幾片散落的、帶著霉點(diǎn)的碎紙屑，小心地撒在粘合處的邊緣，再用筆桿輕輕蹭了蹭，讓新舊痕跡和霉點(diǎn)混雜在一起，掩蓋住撕貼的痕跡。
做完這一切，她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后背的冷汗被風(fēng)一吹，冰涼刺骨。她不敢再看那本名冊，迅速將其混入其他需要“整理歸檔”的文件堆里，推到桌子的一角。然后，她重新拿起毛筆，蘸上墨汁，強(qiáng)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面前那份抄了一半的戶籍表上。筆尖落在紙上，卻抖得厲害，寫出的字歪歪扭扭，完全不像之前的“蘇晚”那刻意模仿的笨拙筆跡。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流逝。終于熬到了下工的時間。陳鳳芝扭著腰，尖聲宣布可以走了。蘇晚幾乎是第一個低著頭沖出了檔案室那令人窒息的大門。
她沒有立刻離開維持會所在的這條相對“安全”的街道。心臟依舊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被重錘敲打的破鼓。她需要確認(rèn)！確認(rèn)那個名字是否真的被替換了！確認(rèn)紅菱是否因此獲得了一絲渺茫的生機(jī)！她像一抹游魂，在街對面一個堆滿廢棄籮筐的、相對隱蔽的角落陰影里蹲了下來，目光死死盯住維持會的大門。
暮色四合，天光迅速黯淡。維持會門口那兩盞昏黃的電燈亮了起來，在寒風(fēng)中搖曳，投下慘淡的光暈。進(jìn)出的多是偽軍和漢奸，偶爾有穿著綢緞的體面人匆匆而過。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蘇晚的腿腳幾乎麻木，絕望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啃噬她緊繃的神經(jīng)時，兩個穿著黑色對襟短打、歪戴著帽子、腰間鼓鼓囊囊的偽軍，押著一個人影，罵罵咧咧地從維持會旁邊的巷子里走了出來。
蘇晚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個被押著的人……是紅菱！
她比那天在破屋里更加狼狽不堪。那件桃紅色的舊綢衫被撕扯得更加破爛，露出里面同樣骯臟的單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破裂，干涸的血跡糊在臉頰上。頭發(fā)散亂地黏在額頭和頸間。她低著頭，腳步踉蹌，身體因?yàn)楹浜涂謶侄鴦×业仡澏吨?，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滿新的瘀傷。她的眼神空洞麻木，像兩口枯井，失去了最后一點(diǎn)光彩，只剩下死寂的絕望。
蘇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墜入冰窟！失敗了？被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恐懼和自責(zé)瞬間將她淹沒！她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沖出去……
就在這時，押送紅菱的一個矮胖偽軍似乎被什么絆了一下，罵罵咧咧地停住腳步，從懷里掏出一張疊起來的紙，對著昏暗的路燈展開，嘴里還嘟囔著：“媽的，名單呢？這他媽是乙字卷？紅菱……紅菱在哪兒？三十七號……操！”
他旁邊的瘦高個偽軍湊過去看，不耐煩地催促：“磨蹭什么！趕緊送過去！慰安所那邊還等著呢！”
矮胖偽軍的手指在名單上劃過，借著燈光，蘇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破膛而出！她看到那偽軍的手指停在了她偽造的那一行——“李周氏”的名字上！
“咦？紅菱……三十七號……怎么是個李周氏？四十二歲？六合的？”矮胖偽軍一臉困惑，又仔細(xì)看了看名單，甚至還把紙湊到眼前，“備注……查無此人？他娘的！搞什么鬼！”
瘦高個也湊過來看，皺起眉頭：“是不是弄錯了？下午不是剛送來一批名單嗎？亂糟糟的！這娘們兒不是叫紅菱嗎？才十八！對不上號啊！”他粗暴地抓住紅菱的頭發(fā)，迫使她抬起頭，“說！你是不是紅菱？！”
紅菱吃痛，被迫仰起臉，眼神空洞地看著他們，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發(fā)出聲音。
矮胖偽軍煩躁地抓了抓頭皮：“操！肯定是名單搞混了！這上面寫查無此人！媽的，白跑一趟！送錯了人咱們吃不了兜著走！回去問問！”
瘦高個也猶豫了，看著紅菱那凄慘的樣子和名單上完全對不上的信息，再看看“查無此人”的備注，啐了一口：“媽的！真晦氣！把她扔這兒算了！名單上查無此人，誰知道她是哪來的野雞！送錯了地方麻煩更大！走走走！回去交差！就說人跑了！”他猛地一推紅菱。
紅菱本就虛弱，被這一推，直接摔倒在冰冷的街邊泥濘里。
兩個偽軍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拿著那張被蘇晚篡改過的名單，頭也不回地鉆回了維持會旁邊的巷子，腳步聲很快遠(yuǎn)去。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紅菱單薄的衣衫。她蜷縮在街角的陰影里，身體因?yàn)楹浜途薮蟮目謶侄鴦×业仡澏吨?，像一片在狂風(fēng)中即將破碎的落葉。剛才偽軍的對話斷斷續(xù)續(xù)地鉆入她的耳朵，“名單錯了”、“查無此人”、“扔這兒算了”……這些字眼如同天外之音，帶著一種不真實(shí)的虛幻感。巨大的絕望和突如其來的茫然交織在一起，讓她一時間失去了所有反應(yīng)，只是本能地蜷縮著，試圖把自己藏進(jìn)更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