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頸突然傳來的力道帶著鐵銹味的粗糙,我甚至沒看清對方的臉,整個人就被一股蠻力拽得踉蹌幾步,膝蓋磕在水泥臺階上時,鼻腔里瞬間灌滿了潮濕的霉味。
身后的門被輕輕關(guān)上,黑暗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下來。我揉著發(fā)疼的膝蓋抬頭,才發(fā)現(xiàn)這是間逼仄的地下室,唯一的光源來自頭頂那扇嵌在墻里的小窗,玻璃上蒙著層灰,把外面的天光濾成了慘淡的白。
角落里縮著十幾個人。穿碎花衫的老太太抱著個熟睡的孩子,孩子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穿運動服的年輕人背靠著墻,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磚縫;還有個穿西裝的男人,領帶松垮地掛在脖子上,皮鞋上沾著暗紅色的污漬——那顏色讓我的后頸瞬間發(fā)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不是好奇,是那種被恐懼腌透了的警惕,像一群受驚的獸,死死盯著闖入領地的陌生者。我張了張嘴,想問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喉嚨剛動了動,一只溫熱的手掌就猛地捂住了我的嘴。
是那個穿運動服的年輕人,他的指節(jié)在發(fā)抖。
他的話音剛落,頭頂?shù)男〈巴蝗话l(fā)出一聲震耳的“咣當”聲,像是有什么沉重的東西撞在了玻璃上。所有人同時瑟縮了一下,連那個熟睡的孩子都驚得哼唧起來。我順著他們的視線抬頭,心臟猛地攥成了一團。
一張臉正貼在玻璃上。
皮膚像泡爛的紙,大片大片地剝落著,露出下面暗紅色的肌肉組織。一只渾濁的眼球從眼眶里凸出來,吊在布滿血絲的筋膜上,正對著地下室里的我們緩緩轉(zhuǎn)動。黑色的黏液順著它的嘴角往下淌,在玻璃上洇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跡,像某種惡心的爬行軌跡。
是喪尸。
這個只在電影里見過的詞,此刻帶著血腥味砸進我的腦子里。我猛地想起下午在街上看到的混亂——尖叫著奔跑的人群,翻倒的汽車,還有那些搖搖晃晃、追逐活人的身影。當時我以為是暴動,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末日的序幕。
“它們被聲音引來了?!贝┪餮b的男人突然開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剛才那下撞得太響了。”
他的話像一道指令,遠處隱約傳來的拖沓腳步聲突然變得清晰,越來越近,像無數(shù)只沉重的靴子踩在裸露的神經(jīng)上。緊接著,是嘶吼聲,不是人類的喊叫,是那種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夾雜著痰音的嗬嗬聲,密密麻麻地圍攏過來,仿佛就在門外徘徊。
“跑!”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地下室里瞬間炸開了鍋。
穿西裝的男人第一個沖向那扇被撞過的門,年輕人抱起老太太懷里的孩子,我被人群裹挾著往前擠,膝蓋的鈍痛早就被腎上腺素沖得沒了蹤影。門被拉開的瞬間,一股濃烈的腐臭味涌進來,我瞥見走廊盡頭晃過幾個蹣跚的身影,它們的胳膊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正對著我們的方向“看”過來。
“上天臺!”有人在前面喊。
樓梯間里彌漫著灰塵和血腥味,我們像沙丁魚一樣擠在狹窄的樓梯上,身后的嘶吼聲越來越近,甚至能聽到指甲刮擦墻壁的刺耳聲響。我一腳踩空,差點滾下去,幸好被身后的老太太拽了一把,她的手冰涼,卻帶著驚人的力氣。
“抓緊了,孩子?!彼穆曇艉芷届o,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
終于沖上天臺時,晚風帶著涼意撲在臉上,我扶著欄桿大口喘氣,低頭看向樓下。整棟樓已經(jīng)被那些蹣跚的身影圍得水泄不通,它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卻都有著同樣空洞的眼神和扭曲的姿態(tài),像一群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在樓下來回游蕩。
“拿著?!币恢皇滞蝗簧斓轿颐媲埃菩奶芍恢сy色的針管,里面裝著淡藍色的液體。
我抬頭,是那個穿西裝的男人。他的額角在流血,不知道是剛才撞的還是被什么劃到的,但眼神卻異常鎮(zhèn)定?!斑@是血清,”他說,“我們研究出來的,也許能救……”
他的話沒說完,但我懂了。這支小小的針管里,裝著的是活下去的希望。
可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毫無預兆地闖進我的腦?!R耳的短發(fā),笑起來眼角會有兩個小小的梨渦,總是抱怨我開車太快。是林溪。
最后一次見她時,她白大褂的袖口沾著血。她朝我揮手,說等忙完這陣就一起去吃街角的火鍋??珊髞?,我只在混亂的人群中看到一個踉踉蹌蹌的背影,穿著那件我送她的米白色風衣,脖頸上有一圈深褐色的咬痕。
她也變成了它們中的一員。
“它們上來了!”有人驚恐地喊道。
我猛地回過神,看到樓梯間的門被撞得搖搖欲墜,幾道腐爛的手臂從門縫里伸出來,徒勞地揮舞著。穿西裝的男人把針管塞進我手里,推了我一把:“隔壁樓!跳過去!”
我看向旁邊的天臺,兩棟樓之間只隔著一條不到兩米寬的小巷,下面是涌動的喪尸群。風聲里夾雜著它們的嘶吼,還有樓內(nèi)傳來的、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撞擊聲。
“快!”
我深吸一口氣,后退幾步,猛地沖過去,在欄桿邊緣縱身一躍。失重感只持續(xù)了一秒,雙腳就落在了對面的天臺上,膝蓋傳來一陣劇痛。我回頭,看到穿西裝的男人正被幾只喪尸圍在欄桿邊,他朝我揮了揮手,嘴角似乎還帶著笑。
然后,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欄桿后面。
我盯著空蕩蕩的天臺,手里的針管硌得掌心生疼。它們還在圍過來,樓下的嘶吼聲像漲潮的海水,一點點漫上來。我必須離開這里,必須找到林溪。
可我怎么過來的?我明明開車來的。
這個念頭突然冒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記得是怎么跑到剛才那棟樓里的。記憶像被打碎的玻璃,只有一些模糊的碎片——方向盤的觸感,擋風玻璃上飛濺的血滴,還有林溪留在副駕上的那只米色手套。
我沿著天臺邊緣跑,在一棟樓的消防梯旁找到了那輛黑色的SUV。車身上布滿了劃痕,前燈碎了一個,但還好,車門沒鎖。我拉開車門鉆進去,鑰匙還插在 ignition 上,像是在等我回來。
發(fā)動汽車的瞬間,引擎的轟鳴聲立刻吸引了周圍的喪尸,它們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慢吞吞地朝這邊圍攏過來。我掛擋,踩油門,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車屁股甩了一下,撞開兩只擋路的喪尸,沖了出去。
街道上一片狼藉。翻倒的公交車橫在路中間,櫥窗的玻璃碎了一地,幾只喪尸在廢墟里漫無目的地游蕩。我握緊方向盤,憑著模糊的記憶往前開,目標是林溪工作的生物研究所。
遠遠地,那棟巨大的長方體建筑出現(xiàn)在視野里。它比周圍的樓房都要高,外墻是銀灰色的金屬板,即使在昏暗的天光下,也透著一股冰冷的科技感。這里是林溪工作了五年的地方,也是她最后消失的地方。
我把車停在研究所外墻幾百米外的巷子里,熄了火。圍墻很高,上面纏著鐵絲網(wǎng),但我記得林溪說過,西南角有個供維修人員使用的鐵梯,平時很少有人注意。
我貓著腰跑過去,鐵梯上銹跡斑斑,剛抓住欄桿,就聽到身后傳來拖沓的腳步聲。我回頭,看到三只喪尸正搖搖晃晃地朝這邊走來,其中一只穿著研究所的白大褂,胸前還別著工作牌。
沒時間猶豫了。我手腳并用地往上爬,鐵銹蹭得手心發(fā)燙,爬到一半時,一只腐爛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我用盡全力踹下去,聽到骨頭碎裂的悶響,然后頭也不回地爬到了圍墻頂端。
研究所的屋頂是平的,鋪著一層墨綠色的防水卷材,踩上去軟軟的。正中央有一塊巨大的玻璃穹頂,陽光透過玻璃照下來,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按照林溪曾經(jīng)給我看過的圖紙,在穹頂邊緣找到了那塊偽裝成普通玻璃的“天窗”。
打開“天窗”露出下面黑漆漆的空間。一股消毒水混合著腐臭味的氣息涌上來,我探頭往下看,幾根粗壯的鋼鐵支架縱橫交錯,剛好能讓人落腳。
我深吸一口氣,抓住支架跳了下去,沿著冰冷的鋼鐵往前走。下面是研究所的頂層實驗室,隔著玻璃墻,能看到里面散落的儀器和翻倒的桌椅。
然后,我看到了那個觀察室。
它在實驗室的最里面,是個獨立的玻璃隔間,面積不大,里面只有一張床和一個洗手池。一個女孩背對著我,坐在床邊,齊耳的短發(fā)垂在肩上,穿著那件我送她的米白色風衣。
是林溪。
這也是她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
我的心臟像被一只手攥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我慢慢走過去,盡量讓腳步聲輕一點。她似乎聽到了動靜,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
她的臉很干凈,沒有腐爛,也沒有血跡,只是臉色蒼白得像紙。眼睛還是那么亮,只是瞳孔里沒有了往日的光彩,像兩潭沉寂的湖水。
她看到我,沒有嘶吼,沒有撲過來,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
我舉起手里的針管,那支裝著淡藍色液體的針管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我的聲音在發(fā)抖,卻異常清晰:
“林溪,血清研究出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