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零七分。
賀知遙推開家門,一股濃重的酒氣混合著食物腐敗的酸味撲面而來,客廳沒開燈,只有窗外路燈的光線勉強(qiáng)勾勒出家具的輪廓。
地上倒著一個空酒瓶,旁邊散落著花生殼和煙頭,他摸索著打開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眼前的狼藉。
餐桌上堆著沒洗的碗盤,湯汁凝固在表面,沙發(fā)上搭著一件臟外套,他父親賀琳國不在,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
他放下書包,走進(jìn)廚房,水槽里堆滿了油膩的鍋碗,他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下來。
他卷起袖子,開始刷洗,水很涼,皮膚很快凍得發(fā)紅,洗潔精的泡沫覆蓋了油污,又被水流沖走。
碗碟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在空蕩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洗好碗,他擦干手,廚房的窗戶玻璃映出他的影子,臉色蒼白,脖子上那道暗紫色的勒痕在燈光下格外刺眼。
他移開視線,走到客廳角落的單人床邊,那是他睡覺的地方,床墊很薄,鋪著洗得發(fā)白的舊床單。
他從床下拉出一個塑料收納箱,里面是他的衣物,他把周海帶來的那個牛皮紙袋塞進(jìn)箱子最底層,蓋好蓋子。
肚子開始叫,他打開冰箱,里面只有半包掛面,兩個雞蛋,還有一瓶快見底的老干媽,他拿出掛面和雞蛋,又回到廚房。
灶臺是老式的煤氣灶,他擰開開關(guān),藍(lán)色的火苗噗地一聲竄起,鍋里加水,放在火上。
水慢慢燒開,冒著白色的水汽,他拆開掛面包裝,取出一小把干面條,放進(jìn)鍋里,面條在沸水中慢慢散開。
他盯著翻滾的水泡,眼神有些空,鍋里的熱氣撲在臉上,帶著潮濕的暖意。
煮好面,撈進(jìn)碗里,他用筷子敲開一個雞蛋,蛋液滑入滾燙的面湯,很快凝固成白色的絮狀。
最后舀了一勺老干媽,暗紅色的油辣子鋪在面條上,他端著碗走到小桌旁坐下,桌面上還有沒擦干凈的油漬。
面條很燙,他吹了吹,挑起一筷子送進(jìn)嘴里,喉嚨的傷處被熱湯一激,泛起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皺了下眉,放慢了吞咽的速度,辣味在口腔里彌漫開,帶來些許暖意,屋子里很安靜,只有他吸溜面條的聲音和掛鐘的滴答聲。
吃完飯,他洗好碗筷,水龍頭關(guān)緊,廚房里只剩下滴水聲,滴答,滴答,聲音在寂靜中被放大。
他走到書桌前,桌子是舊的,桌腿有些不穩(wěn),上面攤著幾本教材和練習(xí)冊。
他坐下,翻開數(shù)學(xué)課本,下午校醫(yī)給的止痛藥效力在消退,脖子上的悶痛感又清晰起來,他拿出那張裴聽瀾送來的自習(xí)安排表,對著上面的內(nèi)容開始寫作業(yè)。
公式和符號在眼前跳動,一道幾何證明題卡住了,他盯著圖形,鉛筆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劃著線,思路像一團(tuán)亂麻。
脖子上的痛感分散著注意力,他放下筆,手指無意識地碰了碰那道勒痕,皮膚微微發(fā)燙。
他想起下午在醫(yī)務(wù)室,裴聽瀾遞給他這張紙時,指尖短暫的觸碰,很涼,還有那句“我只是不喜歡看那種場面”。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
窗外傳來摩托車的轟鳴,由遠(yuǎn)及近,又呼嘯著遠(yuǎn)去,夜更深了,他強(qiáng)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課本,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門外突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鑰匙在鎖孔里胡亂捅動的聲音,賀知遙身體瞬間繃緊,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小洞。
門開了,賀琳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渾身散發(fā)著更濃烈的酒氣,他臉頰通紅,眼神渙散,腳步踉蹌地走進(jìn)來,外套歪斜地搭在肩上,他看到坐在桌前的賀知遙,渾濁的眼睛瞇了一下。
“小……兔崽子……”他含糊地罵了一句,聲音粗嘎。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客廳中央,腳踢到了地上的空酒瓶,瓶子哐當(dāng)一聲滾到墻角。
目光在屋子里掃了一圈,最后定在賀知遙身上。
“老子的……酒呢?”
賀知遙沒說話,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筆桿。
“問你話呢!聾了?!”賀琳國猛地提高了音量,帶著酒后的暴戾。
他幾步跨到書桌前,帶著濃重的酒氣俯身逼近。
“錢!給老子錢!買酒!”
賀知遙能感覺到他噴出的熱氣帶著酒臭撲在臉上,他依舊低著頭,看著桌面上那道被筆戳破的痕跡,聲音很輕:“沒有錢。
“放屁!”賀琳國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書本都跳了一下。
“你媽那個……賤人!沒給錢?她給你買的衣服呢?拿出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屋子,最后落在墻角那個塑料收納箱上。
賀知遙的心猛地一沉。
賀國棟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一把掀開了收納箱的蓋子。
里面的衣物被粗暴地扯出來扔在地上,很快,那個被賀知遙藏在最底層的牛皮紙袋被翻了出來。
“哈!”賀國棟發(fā)出一聲得意的笑,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
他一把抓過紙袋,撕開封口,里面的幾件舊T恤和牛仔褲掉了出來。
他毫不在意,手指急切地探進(jìn)袋子深處,摸到了那個小信封。
他掏出信封,看到里面露出的綠色紙幣邊角,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媽的!還說沒錢!”他興奮地罵著,抽出一張百元鈔票,貪婪地捻了捻,塞進(jìn)自己褲兜。
接著是第二張,第三張……動作粗魯而急切。
賀知遙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那是……”他想說那是媽媽的錢,但話卡在喉嚨里,變成一聲壓抑的喘息。
他看著父親把五張鈔票都塞進(jìn)自己口袋,然后把空信封和揉成一團(tuán)的牛皮紙袋隨手扔在地上,那幾張薄薄的紙,像被丟棄的垃圾。
賀琳國心滿意足地拍了拍鼓囊囊的褲兜,臉上露出一種酒鬼特有的笑容。
他看也沒看賀知遙一眼,轉(zhuǎn)身,腳步虛浮地朝門外走去。
門被他重重地帶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墻壁似乎都顫了一下。
屋子里重新陷入死寂,比之前更深的死寂。
賀知遙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耳朵里還殘留著門板撞擊的嗡鳴。
地上散落著被翻出來的衣服,揉皺的牛皮紙袋和空信封躺在衣服堆里,格外刺眼。
空氣里,劣質(zhì)酒精的氣味濃得化不開。
他一步一步走到那堆狼藉前,蹲下身。
手指有些發(fā)抖,他撿起那個空信封,信封口被撕得很不規(guī)則,里面空空如也。
他把它捏成一團(tuán),緊緊攥在手心,紙的邊緣硌著掌心的軟肉。
他又撿起那幾件被扔在地上的衣服,洗得很干凈,帶著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和屋子里渾濁的酒氣格格不入。
他拍掉上面的灰塵,把它們一件件疊好。動作很慢,很仔細(xì)。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脖子上的勒痕一跳一跳地疼,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秋夜晚冰冷的空氣涌進(jìn)來,沖淡了屋里的氣味。
樓下,賀琳國搖搖晃晃的身影正穿過昏暗的路燈燈光,朝著街角亮著燈的小超市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賀知遙關(guān)上窗,寒意已經(jīng)浸透了屋子,他走到書桌前,把疊好的衣服重新放回收納箱,蓋好蓋子。
然后他拿起書包,開始往里面裝東西,課本,練習(xí)冊,筆袋,還有那張折得整整齊齊的自習(xí)安排表。
他走到墻角,取下掛在釘子上的校服外套穿上,拉鏈拉到頂,剛好遮住脖子上的傷痕,他背上書包,環(huán)視了一圈這個混亂散發(fā)著酒氣的屋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個深藍(lán)色的塑料電子表上,表蒙子上的裂痕在燈光下很清晰。
他拿起表,表帶已經(jīng)斷了,把表塞進(jìn)校服外套的口袋,冰涼的塑料貼著胸口。
他關(guān)掉屋里的燈,鎖好門。
樓道里一片漆黑,他摸出手機(jī),屏幕的冷光照亮腳下坑洼的水泥臺階,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出單元門,夜風(fēng)撲面而來,帶著刺骨的寒意,他拉高了衣領(lǐng)。
街上行人稀少,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又縮短,再拉長,他漫無目的地走著。
書包帶勒著肩膀,口袋里的電子表隨著步伐,一下一下地硌著胸口。
走過一個街口,又走過一個,便利店明亮的燈光從玻璃門透出來,他推門進(jìn)去,暖氣和食物的香氣包裹了他,他在冷柜前站了一會兒,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走到收銀臺。
“兩塊五”收銀員是個年輕女孩,打著哈欠。
賀知遙摸出兩個硬幣和一個五毛的,放在柜臺上,硬幣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他拿起水,擰開瓶蓋,冰涼的液體滑過干澀的喉嚨,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痛感,卻也帶來一陣寒意。
他走出便利店,繼續(xù)往前走,路過一家燈火通明的網(wǎng)吧,門口掛著“包夜優(yōu)惠”的燈牌。
他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招牌,霓虹燈的光暈在夜色里有些模糊。
他推開了網(wǎng)吧的玻璃門,一股濃烈的煙味、泡面味和汗味混合的熱浪瞬間將他吞沒。
巨大的噪音涌入耳朵,鍵盤的敲擊聲噼里啪啦響成一片,游戲音效震耳欲聾,還有各種口音的喊叫聲、咒罵聲、興奮的吼聲。
燈光昏暗,一排排電腦屏幕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映著一張張年輕麻木的臉。
賀知遙走到前臺,后面坐著一個染著黃頭發(fā)打著耳釘?shù)木W(wǎng)管,正低頭玩手機(jī)。
“包夜”賀知遙說。
網(wǎng)管頭也沒抬,懶洋洋地伸出手指敲了敲臺面上立著的價格牌。
賀知遙從書包夾層里摸出幾張零錢,數(shù)了數(shù),遞過去。
這是他僅剩的錢了,網(wǎng)管收了錢,丟給他一張印著二維碼的紙條和一張臨時卡,朝里面努了努嘴:“自己找機(jī)子,A區(qū)靠墻那邊好像還有空位。
賀知遙攥著紙條和卡,穿過煙霧繚繞聲音鼎沸的過道,空氣渾濁得令人窒息,他找到A區(qū)靠墻的位置,果然有一臺空著的電腦。
旁邊的座位上,一個頭發(fā)油膩的胖子正戴著耳機(jī),身體前傾,雙手在鍵盤上瘋狂敲打,嘴里不停地咒罵著游戲里的對手。
賀知遙坐下,椅子是破舊的皮面,有些地方開裂了,露出里面的海綿,他放下書包,打開電腦,屏幕亮起幽藍(lán)的光,他輸入紙條上的賬號密碼,登錄成功。
他沒有打開游戲,也沒有看電影,他只是點開了一個空白的網(wǎng)頁,然后最小化。
屏幕變成一片深藍(lán)的底色,映著他沒什么表情的臉,網(wǎng)吧里震耳欲聾的噪音似乎形成了一道屏障,將他與外界隔絕開來。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脖子靠在冰冷的椅背邊緣,傷處的疼痛似乎被這冰冷的觸感稍微麻痹了一些。
口袋里的電子表硌著他,他摸出來,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裂開的表蒙子下,液晶屏固執(zhí)地顯示著時間:十一點二十三分。
旁邊的胖子猛地拍了一下鍵盤,嘴里爆出一句粗口,賀知遙被驚動,睜開眼,視線掃過前方。
就在斜對面,隔著一排電腦和繚繞的煙霧,一個身影正坐在電腦前,那人穿著深色的連帽衛(wèi)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一個線條清晰的下巴和專注地盯著屏幕的側(cè)影。
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放在鍵盤上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
賀知遙的呼吸停頓了一瞬。
那只手,還有那個側(cè)影的輪廓……是裴聽瀾。
裴聽瀾似乎沒有注意到他,他微微低著頭,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著,偶爾移動鼠標(biāo)。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英文網(wǎng)頁和一些復(fù)雜的圖表,他的姿態(tài)很專注,與周圍沉浸在游戲世界里的喧囂格格不入。
賀知遙迅速收回目光,重新閉上眼,心跳卻莫名地快了幾拍,一個看起來和這種煙霧繚繞的網(wǎng)吧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
他強(qiáng)迫自己不再去想,耳朵里充斥著鍵盤的敲擊聲和游戲的爆炸聲,旁邊胖子粗重的呼吸和咒罵聲。
煙味和泡面味混合在一起,刺激著鼻腔,脖子上的傷在冰冷的椅背壓迫下,又開始隱隱作痛,他換了個姿勢,把臉轉(zhuǎn)向墻壁的方向。
時間在網(wǎng)吧特有的混沌中緩慢流逝,眼皮越來越沉,意識在噪音的旋渦邊緣漂浮,時而清醒,時而模糊。
他做了一個混亂的夢,夢里父親的手又掐住了他的脖子,他拼命掙扎,然后看到了裴聽瀾那只干凈的手伸過來,接著畫面又變成了醫(yī)務(wù)室冰冷的燈光和校醫(yī)涂藥時微微的刺痛。
他猛地驚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網(wǎng)吧里的喧囂依舊,他下意識地看向斜對面。
那個位置空了,電腦屏幕已經(jīng)黑屏。
賀知遙坐直身體,桌上,他的電子表顯示著時間,凌晨兩點十一分。
他揉了揉發(fā)澀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面前依舊深藍(lán)一片的電腦屏幕上,屏幕倒映出他疲憊的臉和脖子上那道已經(jīng)變成深紫色的勒痕。
他重新靠回椅背,閉上眼睛,這次,睡意遲遲沒有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