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三樓角落的窗邊。
賀知遙盯著面前攤開的數(shù)學練習冊，陽光透過積灰的玻璃窗，在紙頁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他握筆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草稿紙上畫滿了凌亂的輔助線。
脖子上的勒痕被高領校服遮住，但每次低頭，衣料摩擦的輕微刺痛都在提醒他那道傷的存在，口袋里那個冰涼的小藥瓶貼著大腿。
腳步聲靠近，不是管理員那種拖沓的步子。
這腳步聲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穩(wěn)定，賀知遙沒有抬頭，一道影子落在他的草稿紙上，遮住了部分光線。
裴聽瀾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他沒帶書，只放下一本硬殼筆記本。
封皮是深藍色的，沒有任何標記，他坐下，動作很安靜，空氣里多了一絲雪松般的氣息。
賀知遙依舊低著頭，鉛筆尖在紙上戳著同一個點，裴聽瀾的目光落在他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的手上，停頓兩秒，移開。
他打開筆記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英文筆記和復雜的化學結(jié)構(gòu)式，他拿出一支黑色的鋼筆，筆尖落在紙上，發(fā)出極細微的沙沙聲。
圖書館里很安靜，只有書頁翻動和筆尖劃過的聲音。
陽光緩慢移動，賀知遙卡死的那道幾何題依舊毫無頭緒，他煩躁地把鉛筆扔在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
裴聽瀾的筆尖停住了，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掠過賀知遙面前那道題，又落回自己的筆記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鋼筆的末端，在筆記本的空白處快速畫了幾筆，一個簡單的幾何圖形，兩條清晰的輔助線。
他畫完，指尖在那個關(guān)鍵的輔助線連接點上輕輕點了一下，動作很輕，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
賀知遙看著那幾筆，思路瞬間貫通，他立刻抓起鉛筆，在自己的草稿紙上畫下同樣的輔助線，筆尖飛快地移動起來。
“謝謝”他寫完最后一步證明，聲音壓得很低。
裴聽瀾沒有回應，鋼筆繼續(xù)在筆記本上游走，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陰影。
圖書館的門被推開，帶進一陣喧鬧的回聲，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閱覽區(qū)。
是裴聽嶼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大衣，與周圍學生的校服格格不入。
他的視線很快鎖定了窗邊角落里的兩人，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裴聽嶼沒有走過來，他轉(zhuǎn)身走向管理員柜臺，低聲和圖書管理員交談起來。
管理員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她聽著裴聽嶼的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賀知遙的方向，臉上閃過一絲猶豫，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裴聽嶼離開了，管理員老太太猶豫了一下，慢慢走到賀知遙和裴聽瀾的桌子旁。
她手里拿著一本封面褪色的舊書，書脊上燙金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
“同學”老太太的聲音帶著點不自然，她把書放在賀知遙面前。
“這本書……放錯區(qū)域很久了，該歸到地方志那邊去，麻煩你……順路幫我放回C區(qū)第三排書架最下面一層，行嗎？”她指了指圖書館另一頭的區(qū)域。
賀知遙看著那本沉重的舊書，封面積了一層薄灰。
他點點頭，沒說什么，拿起書，書很沉，紙張散發(fā)出陳年的霉味，他起身離開座位，朝圖書館深處的C區(qū)走去。
裴聽瀾的目光從筆記本上抬起，看著賀知遙抱著書離開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管理員老太太，老太太避開了他的視線，轉(zhuǎn)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柜臺。
C區(qū)光線更暗，高大的書架排列緊密，空氣里彌漫著紙張和塵埃混合的味道。
賀知遙找到第三排書架，蹲下身，把手里那本沉重的舊書塞進最底書架最下面一層堆滿了無人問津的舊書和資料，擁擠不堪。
他用力把書往里推，指尖觸碰到一本塞在更里面的薄冊子，冊子的封面似乎被什么東西黏住了，他用力一抽。
嘩啦一聲，被抽出的不是一本，而是粘在一起的兩本薄冊子，灰塵瞬間揚起，賀知遙被嗆得低咳了一聲。
他拍掉冊子上的灰，上面一本是硬殼的《臨湘地方志（1970-1980）》，下面粘著的，則是一本深藍色布面封皮的舊筆記簿，沒有書名，只有右下角用褪色的墨水寫著一個姓氏“賀”。
賀知遙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識地翻開那本深藍色筆記簿，內(nèi)頁是泛黃的豎行信紙，字跡是工整的毛筆小楷，墨色深淺不一。
開頭幾頁記錄著一些瑣碎的收支，買米幾斤，購鹽幾錢。
他快速翻動，紙張發(fā)出脆響，翻到中間，字跡變得潦草急促起來。
“……庚申年冬月廿三，碼頭械斗，傷數(shù)人，裴家老大裴永年，強占貨位，縱其手下打傷吾弟根生，根生左腿骨斷，嘔血不止……告至警局，竟言碼頭爭搶尋常，不予立案！裴家勢大，賄賂公行，吾等升斗小民，冤屈難伸！根生傷重，藥石罔效，月余竟……血仇未報，此恨難消！裴永年，吾必……”
后面的字跡被一大片深褐色的污漬覆蓋，干涸的血跡或是潑灑的墨汁，完全無法辨認，再往后翻，只剩下空白頁。
賀知遙的手指捏緊了脆弱的紙頁，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他猛地合上冊子，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圖書館里陳舊紙張和灰塵的味道此刻變得無比壓抑。
他迅速把地方志塞回書架底層，將那本深藍色的舊筆記簿緊緊攥在手里，封面那個褪色的“賀”字。
他站起身，快步離開陰冷的C區(qū)書架，只想立刻離開這個地方。
回到窗邊的座位，裴聽瀾還坐在那里，他面前的筆記本已經(jīng)合上，鋼筆放在一邊，他似乎在看著窗外，側(cè)臉沒什么表情。
聽到腳步聲，他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賀知遙身上，又滑向他緊握在身側(cè)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上。
賀知遙避開他的視線，迅速收拾起桌上的書本和練習冊，一股腦塞進書包，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拉上書包拉鏈，拎起來就要走。
“賀知遙”裴聽瀾的聲音很平靜地響起。
賀知遙的腳步頓住，沒有回頭。
身后沉默了幾秒。
“明天”裴聽瀾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
“數(shù)學小測，范圍是第三章”
賀知遙的身體僵了一下，他沒有回應，拉高衣領遮住脖子，快步走出了圖書館閱覽區(qū)的大門。
身后的目光似乎一直追隨著他，直到他消失在樓梯拐角。
賀知遙幾乎是跑著下樓的，圖書館外，初秋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站在臺階上，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才慢慢松開一直緊握的右手。
那本深藍色布面的舊筆記簿躺在他汗?jié)竦恼菩模饷婺莻€褪色的“賀”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他把它塞進書包最里層，拉上拉鏈，手指碰到口袋里那個冰涼的小藥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