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校后門圍墻邊的長椅。
賀知遙盯著手里的日記本,塑料封皮邊緣已經(jīng)磨損,露出里面的硬紙板,陽光斜照在封面上,“媽媽”兩個字用粉色熒光筆描過,筆跡稚嫩,他認(rèn)得,那是弟弟賀知辰小時候的字。
“哥”賀知辰的聲音有些發(fā)緊,他坐在旁邊,手指無意識地?fù)钢L椅邊緣脫落的綠色油漆。
“媽…走之前那晚寫的,她藏在我小時候裝玩具的鐵盒里,我…上個月才找到”
賀知遙沒說話,手指拂過塑料封皮,很涼,他翻開第一頁,紙頁泛黃,帶著淡淡的霉味和一種舊紙張?zhí)赜械母蓾瓪庀ⅰ?/p>
字跡是母親的,娟秀,但筆畫不穩(wěn),墨水洇開的地方很多。
1998年9月15日 雨
阿辰又發(fā)燒了,39度5,小臉燒得通紅,縮在我懷里直哆嗦,喊冷。
給他喂了退燒藥,物理降溫擦了一遍又一遍,溫度就是退不下來,看他喘不上氣的樣子,我手都在抖。
賀琳國…他又喝得爛醉回來,嫌孩子哭鬧吵,一腳踹翻了洗腳盆,臟水潑了我一身。
罵罵咧咧的說明天就把這“病秧子”扔出去,我抱著阿辰縮在墻角,不敢出聲,阿辰燒得迷迷糊糊,小手死死抓著我的衣服,指甲都掐進(jìn)我肉里。
他怕,我也怕,阿遙…我的阿遙,就站在房間門口看著,小小的身影,一動不動,那眼神…看得我心都碎了。
賀知遙的手指停在“阿遙”兩個字上,墨跡在這里暈開了一小團,他記得那個雨夜。
記得父親踹翻盆子的巨響,記得滿地的水和母親濕透的褲腳,記得弟弟燒紅的臉和急促的喘息。
也記得自己光腳站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看著墻角發(fā)抖的母親和弟弟,他以為母親的沉默是默許,以為她眼里只有弟弟。
喉嚨發(fā)緊,被高領(lǐng)校服包裹的勒痕隱隱作痛,他翻過一頁。
1998年11月3日 陰
阿辰的哮喘越來越重,昨天半夜又發(fā)作,喘得像拉風(fēng)箱,臉憋得發(fā)紫。
我背著他跑去診所,敲了半小時門才開,醫(yī)生說再這樣下去,一次比一次危險,藥…太貴了。
賀琳國的錢都換了酒,問他要錢買藥,他把我推倒在地,罵我生了個討債鬼,阿遙…今天放學(xué)回來,校服袖子破了。
問他,他不說,晚上給他縫袖子,看到他胳膊上有道紅印子,像是被什么東西抽的。
我問他疼不疼,他搖頭,眼神躲開,心像被針扎,他才十歲。
賀知遙皺了下眉,記憶模糊了,大概是和巷子里的孩子打架,他早就不在意了。
當(dāng)時母親縫衣服時低垂的眼睫和微顫的手,他記得,他只記得那沉默讓他煩躁,覺得多余。
1999年1月17日 雪
今天去接阿辰放學(xué),幼兒園老師說,他又被幾個大孩子堵在滑梯后面,他們笑他“沒爸的野種”“病秧子”,搶他的圍巾扔在雪地里。
阿辰縮在滑梯底下哭,凍得小臉發(fā)青,喘不上氣,我抱著他,他渾身都在抖,小手冰涼。
賀琳國…他根本不管,他說阿辰活該,是“軟蛋”。
我不敢想,如果我不在,阿辰會怎樣,阿遙…今天學(xué)校通知開家長會,賀琳國當(dāng)然不去。
我…我也去不了,阿辰離不開人,阿遙回來,把通知單揉成一團扔在桌上,他沒看我,我知道他失望。
心里堵得喘不過氣,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我…只能抓住那個快要抓不住的。
賀知遙的呼吸滯住了,他記得那張被揉皺的通知單,記得自己把它扔在桌上時,心里憋著一股無處發(fā)泄的悶火。
他以為母親是忘了,或者根本不在意,他從來沒想過,她是因為懷里抱著一個隨時可能喘不上氣的孩子。
指甲無意識地掐進(jìn)日記本的塑料封皮,賀知辰坐在旁邊,頭埋得很低,肩膀微微聳動。
1999年3月8日 多云
決定了,必須走,再待下去,阿辰會死,不是病死,就是被賀琳國打死,或者被那些欺負(fù)他的孩子……我不敢想。
今天他又差點被推下樓梯,我求了以前的鄰居王姨,她答應(yīng)暫時收留我們幾天,她家地方小,只夠我和阿辰擠一擠。
阿遙…我的阿遙怎么辦?他大了,比阿辰懂事,也比阿辰能忍,賀琳國再混,總不至于真打死自己的兒子吧?王姨那里實在擠不下第三個人了……阿遙,別恨媽媽,媽媽沒辦法。
你要學(xué)會獨立,要好好的,媽媽…對不起你。
最后幾行字跡完全被暈開的墨水和淚漬模糊了,只剩下顫抖的筆畫和一片深色的水痕。
“學(xué)會獨立生活了,媽媽不能一直陪著你”
這句話,像一把生銹的刀,猛地捅進(jìn)賀知遙的記憶里,不是冷酷的告別,是母親抱著奄奄一息的弟弟,在絕望和愧疚的眼淚里,對他這個被留下的兒子,說出的最后一句無力的囑托。
他猛地合上日記本,塑料封皮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
胸口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悶得發(fā)慌,他抬起頭,目光沒有焦點地投向遠(yuǎn)處操場上奔跑跳躍的身影,陽光刺眼。
賀知辰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媽走的時候……一直哭,在火車上,抱著我,哭了一路,她…她總看著窗外,我知道她在看你,后來…她身體一直不好,前年冬天……肺病……走了。
賀知遙沒動,手指死死捏著那本薄薄的日記,塑料邊緣硌著掌心,校服口袋里,那個裝著藥膏的小塑料瓶,冰涼地貼著大腿皮膚。
同一時間,市中心高級寫字樓頂層。
裴聽嶼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臨湘市灰蒙蒙的天際線,他指間夾著一支燃燒的雪茄,煙霧裊裊上升。
辦公桌上攤開著一份檔案,紙張泛黃,邊緣卷曲,首頁右上角貼著一張黑白小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很年輕,眼神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陰鷙,照片下方,打印的姓名是賀根生。
裴聽嶼的目光掃過檔案內(nèi)容,幾行冰冷的鉛字記錄著一起幾十年前的舊案:“1979年冬月,臨湘舊碼頭區(qū)發(fā)生群體械斗。
傷者七人,賀根生,左腿粉碎性骨折,送醫(yī)后引發(fā)內(nèi)出血及感染,于次月死亡。
經(jīng)調(diào)查,系碼頭工人爭搶卸貨地盤引發(fā)沖突,無明確主犯,證據(jù)不足,不予立案。
他的視線停留在“不予立案”四個字上,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拿起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
“是我”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
“查一下當(dāng)年臨湘舊碼頭管理處的負(fù)責(zé)人名單,還有……那個叫賀根生的,他家里還有什么人活著,對,盡快”
他放下電話,吸了一口雪茄,煙霧模糊了他冷硬的側(cè)臉輪廓。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樓下車水馬龍,他想起圖書館里那個縮在角落,脖子上帶著刺目傷痕的少年,眼神倔強。
裴聽嶼彈了彈煙灰,灰燼無聲飄落,他拿起桌上另一份薄薄的資料,那是關(guān)于賀知遙的。
家庭住址,學(xué)校,年級,他的目光在“父親:賀琳國”那一行停留片刻,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晚自習(xí)下課鈴尖銳地響起,教學(xué)樓瞬間被釋放的喧鬧聲淹沒,賀知遙隨著人流走下樓梯,腳步有些沉。
書包里,那本深藍(lán)色的舊筆記簿和母親的日記本疊在一起。
走出教學(xué)樓,清冷的夜風(fēng)撲面而來,他拉高衣領(lǐng),遮住下巴,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走到自行車棚附近,人影稀疏起來,一個身影安靜地靠在路燈柱旁,影子投在地上,是裴聽瀾,他手里拿著兩本書。
賀知遙的腳步頓了一下,想繞開。
裴聽瀾卻徑直走了過來,擋住了他的去路,兩人在路燈昏黃的光圈下站定。
裴聽瀾的目光落在他被衣領(lǐng)遮住的脖子上,只停留了一瞬,然后,他伸出手,掌心躺著一個和上次一模一樣的小塑料藥瓶。
“快用完了”裴聽瀾的聲音沒什么起伏。
知遙看著那瓶藥,路燈的光線在光滑的塑料瓶身上折射出一點微弱的亮斑,他想起圖書館C區(qū)書架深處那本寫著“賀”字的舊筆記簿,想起里面那些被充滿恨意的字句。
又想起書包里那本被淚水浸透的日記。
他抬起手,動作有些遲緩,指尖觸碰到裴聽瀾微涼的掌心,接過了那個小藥瓶,塑料瓶身帶著對方掌心的余溫,很短暫。
“謝謝”賀知遙的聲音很低,幾乎被夜風(fēng)吹散。
裴聽瀾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下頭,他收回手,插進(jìn)外套口袋,轉(zhuǎn)身走向另一個方向,背影很快融入校門口涌出的人潮中。
賀知遙站在原地,握緊了手里那個小小的、冰涼的藥瓶。
路燈的光暈在他腳下投下一圈模糊的光影,不遠(yuǎn)處,一盞路燈閃爍了幾下,徹底熄滅,黑暗無聲地漫延過來。
他接到了陌生的電話,里面?zhèn)鱽碣R知辰的呼救聲,他下意識的向廢棄的倉庫處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