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消毒水的冰冷氣味和遠處儀器低沉的嗡鳴中緩慢拖行,每一次ICU厚重的金屬門滑開,心臟都會跟著狠狠一抽。
目光死死釘在門口,直到看清是護士或醫(yī)生進出,才又無力垂下,裴聽嶼沒再出現(xiàn)。
角落那張長椅空著,賀知辰靠回冰冷的墻壁,眼皮沉重地合上,但眉頭即使在昏睡中依然不安地擰著,嘴唇微微翕動,發(fā)出模糊的囈語。
窗外的天色更沉了,鉛灰的云層壓得很低,醞釀著某種潮濕的重量。
“哥……”賀知辰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不安,他揉著眼睛,努力驅(qū)散困倦,湊近了些。
冰涼的手指試探性地拽了拽賀知遙的校服袖子。
“哥,我們……回家吧?”聲音很小,帶著小心翼翼的懇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你……你臉色好白……你也要看醫(yī)生……”
賀知遙的目光依舊釘在ICU緊閉的金屬門上,門上方的紅色警示燈幽幽亮著。
那里面躺著裴聽瀾,剛闖過鬼門關(guān),身體支離破碎,而他坐在這里,連靠近那道門的資格都沒有。
喉嚨里干澀的灼痛感更清晰了,他極其緩慢地?fù)u了搖頭,動作幅度很小,賀知辰看著他哥毫無血色的側(cè)臉,看著他脖子上紗布邊緣滲出的暗紅血點,看著他死盯著ICU門的那雙布滿血絲卻空洞得嚇人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用力拽緊了賀知遙的袖子,聲音帶上哭腔:“哥!回家吧!我害怕!這里……這里好冷……
他環(huán)顧著空曠冰冷的等候區(qū),那些眼神空洞的陌生家屬,還有空氣里揮之不去的死亡和消毒水的氣息,讓他渾身發(fā)冷。
“哥……我們回家好不好?求你了……”
拽著袖子的手指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賀知遙的視線終于從那道冰冷的金屬門移開,落在弟弟驚恐未定布滿淚痕的臉上。
他想起昨晚樓道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起自己倒下去時弟弟絕望的尖叫。
緊繃的神經(jīng)被那恐懼刺了一下,一絲遲來的鈍痛蔓延開,他不能倒下,弟弟只有他了。
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抬起那只沒被弟弟拽住沾著干涸血污的手,很慢地落在賀知辰的頭頂,頭發(fā)有些油膩,帶著汗味,他揉了揉。
“……好”一個字,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來,沙啞得不成調(diào)。
賀知辰猛地松了口氣,眼淚又涌了出來,這次是混雜著委屈和如釋重負(fù)的淚水。
他用力點頭,胡亂抹了一把臉,站起身,急切地想去攙扶賀知遙。
賀知遙自己撐著椅子扶手站起來,眩暈感還在,但能站穩(wěn),他彎腰拿起腳邊那個空癟的書包甩到肩上。
帆布帶勒著肩膀,他不再看ICU的方向,轉(zhuǎn)身,腳步有些虛浮地朝著走廊出口走去,賀知辰緊緊貼在他身側(cè),一只手還死死抓著他的衣角。
穿過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走廊,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里發(fā)出輕微的回響,快到電梯間時,賀知遙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眼角余光掃過ICU區(qū)域入口,那里多了兩個穿著深色西裝身形魁梧的男人,守在那扇厚重的金屬門外,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地掃視著來往的通道。
裴聽嶼的人,無形的屏障,將那里徹底隔絕開來。
賀知遙收回目光,下頜線繃緊了一瞬,他沉默地按下電梯下行鍵,冰冷的金屬按鈕觸感傳來。
走出醫(yī)院大樓,冰冷的濕氣撲面而來,鉛灰色的天空終于兜不住那沉甸甸的水汽,細密的雨絲斜斜落下,無聲地浸潤著地面,留下深色的濕痕。
空氣里是雨水混合著城市塵埃的冰冷氣味,賀知辰縮了縮脖子,把單薄的外套拉鏈拉到頂。
沒有傘,賀知遙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雨絲落在臉上,帶著初冬的寒意,他拉高了校服衣領(lǐng),遮住脖子上的紗布。
邁開腳步,走進細密的雨簾里,冰冷的雨點很快打濕了頭發(fā),順著額角滑下,流進衣領(lǐng),賀知辰緊跟在他身邊,小小的身體微微發(fā)抖。
街道被雨水沖刷得濕亮,路燈的光暈在雨幕中暈開模糊的光圈,行人稀少,匆匆的腳步濺起細小的水花。
賀知遙抱著胳膊,腳步有些虛浮地踩在濕滑的人行道上,雨水順著發(fā)梢滴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酸澀。
他抬手抹了一把臉,指尖觸到冰冷的雨水和殘留的微咸,書包濕漉漉地貼在背上,沉甸甸的里面卻空無一物。
賀知辰緊緊挨著他,冰冷的雨水讓他牙齒有些打顫,但他不敢抱怨,只是更用力地抱緊了懷里的舊背包。
目光偶爾偷偷瞟向哥哥蒼白的側(cè)臉,雨水順著哥哥緊繃的下頜線滑落。
雨不大,但冰冷刺骨,衣服很快濕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走僅存的熱量,寒意從濕透的布料滲透進來,鉆進骨頭縫里。
賀知遙的嘴唇失去了最后一點血色,微微發(fā)青,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微弱的白氣,他機械地邁著步子,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冰冷的雨水不斷沖刷著身體的感覺。
賀知辰的牙齒磕碰聲越來越清晰,他忍不住往賀知遙身邊又?jǐn)D了擠,試圖汲取一點微薄的暖意。
“哥……冷……”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賀知遙停下腳步,他脫下自己那件同樣濕透沾著血污的校服外套,動作有些僵硬,冰涼的濕布料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雨水的味道。
他把外套披在賀知辰瑟瑟發(fā)抖的肩上,自己只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單薄長袖T恤,布料被雨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身形輪廓。
“哥!你……”賀知辰想推拒。
“穿著”賀知遙打斷他,聲音不高,帶著不容置疑的疲憊。
他拉起校服外套的帽子,罩在弟弟頭上,遮住一點冰冷的雨水,然后繼續(xù)往前走,冰冷的雨水直接打在裸露的手臂和脖頸上,激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寒意更深地滲入骨髓。
賀知辰裹著那件帶著哥哥體溫和血腥氣的外套,看著哥哥在雨中挺直的卻顯得異常單薄的背影,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把外套裹得更緊,小跑著跟上。
推開家門,那股熟悉的混雜著灰塵霉味和隔夜食物酸腐的氣息,被雨水帶來的濕冷空氣沖淡了些許。
樓道里依舊漆黑一片,賀知遙摸索著鑰匙,手指因為寒冷而僵硬麻木,試了幾次才插進鎖孔,轉(zhuǎn)動,咔噠一聲輕響。
賀知辰像只受驚的小動物,飛快地擠進門內(nèi),迫不及待地甩掉腳上濕透的球鞋,冰冷的瓷磚地面刺激著腳心。
賀知遙反手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雨聲和寒氣,屋子里更暗了,他摸索著按下墻上的開關(guān)。
昏黃的白熾燈光亮起,照亮了狹小凌亂的客廳,餐桌上還堆著沒洗的碗盤,湯汁凝固在表面,沙發(fā)上搭著賀琳國的臟外套,空氣里殘留著淡淡的劣質(zhì)酒精氣味。
賀知辰脫下濕透的外套,小心地掛在門后一個生銹的鉤子上,他凍得嘴唇發(fā)紫,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
“去洗澡”賀知遙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疲憊,他自己走到廚房角落,擰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
冰冷的水流嘩嘩沖下,他拿起水槽里一塊用了很久邊緣磨損的肥皂,用力搓洗著雙手,指縫,指甲縫,手背……一遍又一遍。
水流沖刷掉手上干涸的血污和灰塵,露出皮膚原本的蒼白,但那深褐色的印記仿佛已經(jīng)滲進了紋理里,無論怎么用力搓洗,指尖依舊殘留著若有似無的鐵銹腥氣。
脖子上的紗布邊緣也被雨水浸濕了,貼在皮膚上,冰涼黏膩,他關(guān)掉水龍頭,扯下那塊濕透的紗布,隨手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傷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氣里,被水泡得邊緣有些發(fā)白,暗紅色的痂皮看起來很脆弱,他扯過一條還算干凈的舊毛巾,胡亂擦了擦脖子上的水,沒再包扎。
他走回自己的角落,那張充當(dāng)床鋪的舊沙發(fā),他從床底下拖出那個塑料收納箱,打開蓋子,里面是疊放整齊的衣物。
他拿出自己僅有的另一件長袖T恤和一條舊運動褲,又翻出一條洗得發(fā)硬但還算干凈的毛巾。
賀知辰已經(jīng)抱著干凈的換洗衣服跑進了狹小的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里面很快傳來嘩嘩的水聲和牙齒打顫的細微聲響。
賀知遙抱著干衣服,走到水槽邊。他脫下身上濕透的T恤,冰冷的布料離開皮膚的瞬間,寒意讓他打了個劇烈的寒顫。
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把濕衣服扔進水槽,拿起那件干的套上,布料帶著收納箱里特有的樟腦丸和灰塵混合的氣息,干爽的感覺稍微驅(qū)散了一點寒冷。
他走到窗邊,窗戶玻璃上凝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外面路燈的光暈被水霧暈開,模糊成一片昏黃的光團,雨水無聲地敲打著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
賀知辰洗完澡出來,穿著干凈的舊睡衣,頭發(fā)濕漉漉地滴著水,小臉被熱水蒸騰得總算有了點血色。
他抱著換下來的濕衣服,怯生生地走到賀知遙身邊。
“哥……衣服……”他把濕衣服遞過來。
賀知遙沒說話,接過濕衣服,轉(zhuǎn)身走到水槽邊,他把弟弟的濕衣服和自己的濕T恤一起扔進那個破舊的紅色塑料盆里。
拿起那塊肥皂,開始用力搓洗,冰冷的自來水刺得手指發(fā)麻,他搓得很用力,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尤其是自己那件沾著暗紅血污的T恤。
肥皂泡混合著渾濁的血水在盆里散開。
賀知辰站在旁邊,看著他哥沉默而用力地搓洗衣服的動作,看著他脖子后那道裸露的被水泡得發(fā)白的傷口。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默默地拿起旁邊一條干毛巾,小心地擦著自己濕漉漉的頭發(fā)。
塑料盆里的水變得渾濁暗紅,賀知遙一遍遍沖洗,直到水流變清,他擰干衣服,抖開,掛到門后那條生銹的鐵絲上。
濕衣服沉甸甸地往下滴著水,在地板上匯成一小灘。
屋子里只剩下衣服滴水的聲音和窗外細微的雨聲,空氣冰冷而凝滯。
賀知辰擦干了頭發(fā),默默地爬上那張屬于他的堆在客廳另一角的小折疊床,拉開洗得發(fā)白的薄被子,鉆了進去。
被子蒙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窗邊賀知遙沉默的背影。
賀知遙依舊站在窗邊,背對著燈光,身影在墻上投下模糊的陰影,他望著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燈火。
那些燈火在雨幕中暈開,其中一點,特別遙遠,特別微弱,卻又特別固執(zhí)地亮著。
像醫(yī)院ICU門上那盞紅色的警示燈,隔著冰冷的雨幕,隔著無法逾越的距離,微弱地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