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鉆進鼻腔深處，帶著一種冰冷的刺痛感，賀知遙坐在ICU家屬等候區(qū)最角落的塑料椅上，后背僵直地抵著冰涼堅硬的椅背。
視線低垂，落在自己洗得發(fā)白起球的牛仔褲膝蓋上，那里有幾塊深褐色的污漬，是昨晚倉庫區(qū)的油污和干涸的血跡，裴聽瀾的血。
懷里的書包空癟癟地敞著口，那本深藍色布面的舊筆記簿被拿走了。
指尖殘留著封皮粗糙的觸感和裴聽嶼大衣布料滑過時的冰涼，一種巨大被掏空的感覺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悶得他每一次呼吸都異常艱難。
喉嚨里像堵著燒紅的鐵塊，干澀發(fā)燙，弟弟賀知辰縮在旁邊另一張椅子上，頭靠著冰冷的墻壁，眼睛緊閉，眼下是濃重的青影，顯然累極了，但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依然不安地擰著。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和遠處隱約的儀器嗡鳴中緩慢爬行，每一次ICU那扇沉重的金屬門滑開，賀知遙的心臟都會跟著狠狠揪緊，目光死死釘在門口，直到看清出來的是護士，才又無力地垂下。
裴聽嶼沒有再出現(xiàn)，那個角落的長椅空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個小時，賀知辰在旁邊發(fā)出一點不安的囈語，賀知遙的視線依舊凝固在自己膝蓋的污漬上，意識在沉重的疲憊和冰冷的麻木邊緣漂浮。
直到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他面前。
他遲鈍地抬起頭。
是之前那個穿著藍色手術(shù)服給裴聽嶼報過信的中年男醫(yī)生，他臉上依舊帶著濃重的疲憊，但眼神比之前更亮了一些，醫(yī)生沒看旁邊的賀知辰，目光直接落在賀知遙臉上。
“醒了”醫(yī)生開口，聲音因為長時間說話有些沙啞。
“裴聽瀾醒了”
他蹭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太急，帶倒了椅子，塑料椅腿在光潔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他……”賀知遙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他怎么樣？”
醫(yī)生似乎對他的劇烈反應(yīng)習(xí)以為常，只是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他冷靜。
“意識恢復(fù)了，能認人，能簡單交流，體征平穩(wěn)下來了，算初步脫離危險期”醫(yī)生語速很快，帶著職業(yè)性的簡潔。
“但失血太多，身體極度虛弱，左臂尺動脈和橈神經(jīng)損傷很重，雖然吻合了，但功能恢復(fù)需要時間，也有一定風(fēng)險，另外，失血性休克對大腦和內(nèi)臟的潛在影響還需要密切觀察，現(xiàn)在還在ICU，暫時不能探視”
賀知遙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在聽到這幾個詞的瞬間，猛地松弛下來。
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虛脫感，眼前陣陣發(fā)黑，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旁邊的墻壁才穩(wěn)住身體，膝蓋上的深褐色污漬在視線里模糊晃動。
醫(yī)生交代完，又看了一眼監(jiān)護儀的方向，匆匆離開了。
賀知辰被剛才的動靜驚醒，揉著眼睛茫然地看著他哥：“哥……怎么了？
“他醒了……”賀知遙喃喃地說。
他扶著墻，慢慢彎下腰，把剛才帶倒的塑料椅子扶起來，動作有些僵硬，然后重新坐了回去，后背再次抵上冰涼的椅背。
這一次，緊繃的肌肉終于有了一絲松懈，他閉上眼，長長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那口憋在胸口混雜著血腥味和恐懼的濁氣。
同一時間，醫(yī)院頂層，一間私密性極高的特護病房外間。
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面的天光，只留下壁燈柔和的光暈，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雪茄煙味和一種極淡的消毒水氣息。
裴聽嶼靠坐在寬大的單人沙發(fā)里，深灰色大衣隨意搭在扶手上，他指間夾著那支燃燒過半的雪茄，煙霧裊裊上升，模糊了他冷硬的側(cè)臉輪廓。
他面前的玻璃茶幾上，攤開放著那本深藍色布面邊緣磨損的舊筆記簿，泛黃的紙頁在燈光下顯得異常脆弱。
他的目光停留在筆記簿中間那幾頁被大片深褐色污漬覆蓋的地方，污漬早已干涸發(fā)硬，死死地糊住了下面的字跡。
只能隱約看到前面幾行潦草急促的毛筆字邊緣：“……庚申年冬月廿三，碼頭械斗……裴家老大裴永年，強占貨位，縱其手下打傷吾弟根生……根生左腿骨斷，嘔血不止……告至警局，竟言碼頭爭搶尋常，不予立案！裴家勢大，賄賂公行……
裴聽嶼的指尖，帶著薄繭，極其小心翼翼地撫過那深褐色的污漬表面，觸感粗糙干硬，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
他拿起茶幾上一個高倍放大鏡，湊近那片污漬的邊緣，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紙張纖維的走向和墨跡的殘留痕跡，但污漬太厚，太徹底，就在這時，病房內(nèi)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之前那個中年男醫(yī)生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輕松。
“裴先生”醫(yī)生低聲說。
“聽瀾醒了，意識清楚，能簡單交流，體征平穩(wěn)，初步脫離危險期了”
裴聽嶼握著放大鏡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他放下放大鏡，將雪茄按滅在旁邊的水晶煙灰缸里，動作依舊沉穩(wěn)，但起身的速度比平時快了一絲。
他走進內(nèi)間。
病房里光線調(diào)得很暗，只有床頭一盞小夜燈散發(fā)著微弱柔和的光暈，空氣里是更濃的消毒水和藥味。
各種監(jiān)測儀器的管線從被子下延伸出來，連接著屏幕上跳動著穩(wěn)定數(shù)字和波形的機器，病床上，裴聽瀾靜靜地躺著。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嘴唇干裂毫無血色，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左臂被厚厚的白色繃帶和固定支架包裹著，擱在被子外面。
氧氣面罩已經(jīng)摘掉了，鼻子里插著細細的氧氣管，他閉著眼，胸口隨著微弱的呼吸緩慢起伏。
裴聽嶼走到床邊，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他沒有說話，只是垂眸看著床上的人。
目光掃過裴聽瀾毫無血色的臉，掃過他被氧氣管勒出淺淺紅痕的鼻翼，最后落在那只被層層包裹固定住的左臂上，看不出情緒。
也許是感覺到了注視，也許是藥物的作用減退，裴聽瀾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然后，極其緩慢地掀開了眼皮。
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只是此刻蒙上了一層大病初愈的虛弱和迷茫。
眼白里布滿了細微的血絲，他的視線有些渙散，在昏暗的天花板上茫然地停留了幾秒，一點點地轉(zhuǎn)向床邊站立的裴聽嶼。
兄弟倆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里相接。
裴聽嶼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依舊是那種深沉近乎冷酷的平靜。
但裴聽瀾那雙虛弱卻依舊沉靜的眼睛里，卻清晰地映出了裴聽嶼的身影，也映出了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極其復(fù)雜的情緒。
裴聽瀾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干裂的唇瓣摩擦，沒能發(fā)出聲音，只帶出一絲微弱的氣流。
裴聽嶼俯下身，湊近了一些，距離近到能看清裴聽瀾眼睫上細微的顫動和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
裴聽瀾的嘴唇又動了動，這一次，一絲極其微弱嘶啞得幾乎聽不見的氣音，艱難地從他干涸的喉嚨里擠了出來。
“哥……”
聲音微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帶著重傷初醒的虛弱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
裴聽嶼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看著裴聽瀾那雙映著自己倒影虛弱卻異常清醒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沒有對傷痛的恐懼，沒有對昏迷的迷茫，只有一種洞悉一切沉重的平靜。
裴聽嶼沒有回應(yīng)那聲“哥”，他直起身，目光重新變得深沉冰冷，掃過裴聽瀾被固定住的左臂。
“人抓住了”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情緒。
“碼頭那幾個，還有幕后牽線的‘九爺’”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zhì)，落在裴聽瀾臉上。
“你認識那個‘九爺’？”
裴聽瀾極其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濃密的睫毛像疲憊的蝶翼，他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只是看著裴聽嶼，眼神里的疲憊更深了一層，他干裂的嘴唇再次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無力地合上。
眼皮也沉重地垂了下去，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清醒已經(jīng)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裴聽嶼站在原地，看著病床上重新陷入昏睡的弟弟，昏暗的光線下，裴聽瀾那張蒼白安靜的臉。
他臉上那層深沉的平靜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他沉默地站了幾秒，然后轉(zhuǎn)身，腳步無聲地退出了內(nèi)間。
外間，那本攤開的舊筆記簿依舊躺在玻璃茶幾上。
裴聽嶼走到茶機前，拿起那本筆記簿，粗糙的封皮摩擦著指腹，他低頭看著那無法穿透的污漬，眼神冰冷而銳利，片刻后，他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得很快。
“是我”裴聽嶼的聲音低沉冰冷。
“東西拿到了，污損嚴重，找最好的痕跡鑒定專家，用一切手段，復(fù)原被覆蓋的字跡，特別是……名字”他最后兩個字咬得很重。
“明白，裴先生”電話那頭的聲音恭敬而干練。
裴聽嶼掛斷電話，他將那本承載著幾十年血淚和秘密的筆記簿合上，隨手扔回茶幾上。
深藍色的封皮在燈光下反射出一點幽暗的光澤，他走到窗邊，一把拉開厚重的窗簾。
窗外，天色依舊陰沉灰暗，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城市，一場醞釀已久的冬雨，終于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冰冷的雨點敲打著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
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背影映在布滿雨痕的玻璃上，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雨，也隔絕了病房內(nèi)剛剛蘇醒的微弱氣息。
只有茶幾上那本深藍色的舊筆記簿，靜靜地躺在燈光下，封皮上那個褪色的“賀”字，在雨水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