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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驚濤駭浪的縫隙里,竟也悄然滑過了小半個月。五四的風暴在北平城的上空漸漸沉淀,化作街頭巷尾壓低的議論、報紙上激揚的文字和校園里更加熾熱的空氣。林書瑤手腕上的擦傷結了痂,又被小心地隱藏在校服的長袖下。那方染著胭脂和白梅的杭紡絹帕,洗凈晾干后,被她仔細地疊好,貼身收在了衣袋最深處,成了一個帶著奇異溫度和香氣的秘密。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忘記那后臺昏暗的光線、濃烈的脂粉氣味,以及那張半面素凈半面濃艷的臉。像是被某種隱秘的引力牽引著,在一個沒有課的下午,她猶豫再三,還是循著記憶,再次走向那條彌漫著油彩與舊夢氣息的小巷,推開了那扇通往后臺的黑漆木門。

后臺的景象與上次并無太大不同。依舊是堆疊的斑斕錦繡,依舊是昏黃燈光下浮動的香粉塵埃。云仙正坐在梳妝鏡前,對著一盞小燈,低頭看著什么。她今日沒有扮戲,只穿著一件半舊的藕荷色夾襖,烏黑的頭發(fā)松松挽了個髻,斜插著一根素銀簪子,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側影嫻靜,與臺上那顛倒眾生的名伶判若兩人。

聽到門響,云仙抬起頭??匆娛橇謺?,她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又歸于平靜,像是料到她會來,又像是她的來去都無關緊要。

“林小姐?”云仙放下手中的東西,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封面朝下擱在妝臺上。

“云仙姐。”林書瑤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她向前走了幾步,從隨身帶的布書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幾本書刊。紙頁已經(jīng)有些卷邊泛黃,封面上的鉛字卻依舊清晰有力——《新青年》?!吧洗巍嘀x您。我…我沒什么能謝您的,這些……”她把書刊往前遞了遞,臉上帶著學生特有的、近乎虔誠的認真,“您若得閑,可以看看。里面講的,是新的道理,新的人生?!?/p>

云仙的目光落在那些書刊上,又緩緩移到林書瑤年輕而熱切的臉龐上。那雙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微微動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漣漪轉瞬即逝。她沒接書,只是輕輕拍了拍梳妝臺旁邊的另一張圓凳。

“坐吧?!甭曇粢琅f淡淡的。

林書瑤依言坐下,心卻跳得更快了。她注意到云仙剛才看的那本小冊子,封面露了出來,是豎排的繁體字,似乎是《牡丹亭》的某個折子戲本。

云仙拿起那本《新青年》,翻開第一頁。她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指尖帶著常年勒頭帶、練水袖留下的薄繭。她看得很慢,目光一行行掃過那些激昂的文字,眉心微蹙。后臺的光線并不明亮,她看得很專注,長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

“女子解放……德先生……賽先生……”她低聲念著幾個詞,每一個字都念得很清晰,帶著一絲探究的意味。半晌,她抬起頭,看向林書瑤,眼神里不再是完全的疏離,多了一點復雜難辨的東西,像是困惑,又像是某種被觸動的微瀾?!斑@些字句,很新,很燙人?!彼D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書頁的邊緣,“像剛出爐的刀。”

“是!”林書瑤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像是找到了知音,身體微微前傾,“云仙姐,這書里說的,就是要打破那些舊的、吃人的禮教!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我們也能讀書、工作、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像……就像您唱的戲里,杜麗娘為情而死,又為情而生,那也是一種反抗??!”她越說越激動,聲音里充滿了年輕人特有的、未經(jīng)世事磋磨的理想光芒。

云仙靜靜地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握著書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林書瑤提到的“杜麗娘”,像一根細針,輕輕刺了她一下。

“戲是戲?!痹葡傻穆曇艉茌p,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嘆,目光飄向堆滿華麗行頭的衣箱,“臺下人看的是熱鬧,是才子佳人,是悲歡離合。至于那情是真是假,那反抗是成是敗……”她嘴角彎起一個極淡、極苦的弧度,“不過是一曲終了,幕落燈熄。看客散了,戲子卸了妝,明日還得唱另一出,討另一份賞錢罷了?!彼哪抗饴浠亓謺幠樕希乔謇涞难鄣咨钐?,沉淀著林書瑤這個年紀還無法完全理解的疲憊與蒼涼?!芭_上演得再真,終究是假的。林小姐,你這些書里的道理,聽著像另一出更熱鬧的戲?!?/p>

林書瑤一腔熱血仿佛被潑了盆冷水,她急切地想要辯駁:“不,云仙姐,這不一樣的!這是真的!是千千萬萬人在為之奮斗的真理!它就在我們身邊,就在北平,就在……”

她的話戛然而止。

“砰——!”

后臺那扇并不結實的木門,被人從外面極其粗暴地一腳踹開!門板撞在墻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震得頂棚的灰塵簌簌落下。

一股濃烈的、帶著硝煙和汗臭味的寒氣猛地灌了進來。門口,堵著一個高大的身影,穿著筆挺的灰呢軍裝,腰間扎著寬皮帶,斜挎著駁殼槍套。一張方臉膛,粗眉下嵌著一雙鷹隼般銳利冰冷的眼睛,帽檐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線條冷硬的嘴唇。他肩章上的一顆星徽在昏暗光線下閃著金屬的冷光。是羅振山手下的副官,姓張,人稱“張閻王”,是羅大帥跟前最得力的心腹打手。

后臺的空氣瞬間凍結了。所有伶人、伙計都僵在原地,大氣不敢出,驚恐地看著門口的不速之客。脂粉香氣被軍裝帶來的肅殺和鐵血氣味蠻橫地驅(qū)散。

張副官的目光像兩道冰錐,帶著審視的壓迫感,緩緩掃過狹小混亂的后臺。最終,釘在了梳妝臺前的云仙身上。他無視了旁邊臉色煞白的林書瑤,仿佛她只是一件礙眼的擺設。

“云老板?!睆埜惫俚穆曇舾蓾硢?,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語氣毫無起伏,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大帥府今晚有堂會。羅大帥親自點了您的《游園驚夢》。”

他的目光在云仙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她手中那本還未來得及合上的《新青年》。那冰冷的視線在那書封上停頓了一瞬,銳利如刀,仿佛要將那燙人的鉛字剜出來。隨即,那目光又落到林書瑤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貓捉老鼠般的玩味,仿佛在掂量這個穿著學生裝、出現(xiàn)在此地的女孩究竟有幾斤幾兩。

林書瑤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頭頂,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她下意識地想要把桌上的書刊藏起來,手指卻僵硬得不聽使喚。

云仙的反應卻異常平靜。她甚至沒有立刻站起身。只是將手中那本《新青年》若無其事地合攏,隨手放在妝臺上,與那本《牡丹亭》折子戲本疊在一起。然后才緩緩抬起眼,迎向張副官那兩道冰錐般的視線。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描畫過的眉梢,極其細微地向上挑了一下,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淡漠。

“知道了?!痹葡傻穆曇羝届o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只是應承一件尋常的差事?!盁┱埜惫倩胤A大帥,云仙稍作準備,即刻便到?!?/p>

張副官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音,算是回應。他那雙鷹眼又在林書瑤煞白的臉上刮了一下,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露出一個極其短暫、近乎殘忍的諷笑,像是在看一只誤入狼窩的雛鳥。然后,他不再多言,利落地一個轉身,厚重的軍靴踏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留下滿室冰冷壓抑的死寂和濃重的硝煙味。

門板還在微微晃動。

死寂只持續(xù)了短短一瞬,隨即被后臺壓抑的騷動打破。伶人們開始手忙腳亂地準備,翻箱倒柜找行頭,低聲催促著。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鉛云。

林書瑤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張副官最后掃過她的那一眼,像毒蛇的信子舔過脊背。那本《新青年》還堂而皇之地躺在梳妝臺上,像個燃燒的罪證。

“還愣著做什么?”云仙的聲音突然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后臺的嘈雜。

林書瑤猛地回過神,對上云仙的目光。那眼神依舊平靜,深處卻像燃著兩點幽微的火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云仙的視線飛快地掃過角落一個半開著的大衣箱,那箱子是用來存放蟒袍、大靠之類沉重行頭的,里面塞得半滿。

“進去?!痹葡捎么叫螣o聲地說出兩個字,下巴朝那衣箱方向極輕微地一抬。她的動作快得驚人,一把抓起妝臺上那幾本《新青年》和散落的幾張傳單,不由分說地塞進林書瑤懷里,然后用力推了她一把。

林書瑤幾乎是跌撞著撲到衣箱邊。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手忙腳亂地掀開箱蓋,一股濃重的樟腦和錦緞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她也顧不得里面華麗沉重的戲服,將懷里的書刊胡亂塞進衣服的夾縫,然后整個人蜷縮著,拼命地往里擠。冰冷光滑的緞面貼著皮膚,沉重的衣物壓在身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箱蓋在她頭頂“哐當”一聲合攏,最后一絲光線被徹底隔絕。黑暗,濃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瞬間將她吞噬。衣箱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她自己狂亂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聲,還有樟腦丸刺鼻的氣味。她像一只被釘在標本盒里的蝴蝶,動彈不得。

箱外的聲音透過厚厚的木板,變得模糊不清,卻又異常清晰地鉆進她的耳朵。

雜亂的腳步聲、搬動道具的碰撞聲、伶人低聲的催促……然后,一個沉重而略帶虛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一股濃烈的酒氣,隔著箱板似乎都能聞到。

“云老板……妝扮好了?”一個粗嘎含混的男聲響了起來,帶著酒后的熏然和一種居高臨下的狎昵。是羅振山!林書瑤的心臟驟然縮緊,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勞大帥久候,這就好。”云仙的聲音響起,依舊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林書瑤從未聽過的、刻意放軟的柔媚。接著,是窸窸窣窣整理衣裙的聲音,還有環(huán)佩珠翠碰撞發(fā)出的清脆微響。


更新時間:2025-08-06 03:1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