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不急……”羅振山的聲音帶著醉意的黏膩，似乎在靠近?！懊髡苣切∽印谩苋衷搧怼蚺啤税桑繃K，這小子……手氣臭得很，牌品倒是不錯……哈哈……”他發(fā)出含混不清的笑聲，像是在回味著什么趣事。
許明哲？打牌？周三？林書瑤在黑暗中猛地睜大了眼睛。許明哲是她父親世交的兒子，一個典型的北平紈绔少爺，整日里呼朋引伴、跑馬聽戲，是各大戲園子的?？?，和羅振山這種軍閥有往來倒也不足為奇?？闪_振山這語氣……怎么聽都透著一種不同尋常的親昵和……曖昧？
“許少爺牌技精進，大帥自然是喜歡的?！痹葡傻穆曇暨m時地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逢迎，巧妙地接過了話頭，也打斷了羅振山可能繼續(xù)的話題。那聲音柔媚婉轉(zhuǎn)，如同戲臺上的念白。
“喜歡……嗯，喜歡……”羅振山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醉醺醺地嘟囔著，“還是云老板懂事兒……唱完這出，陪大帥好好喝兩盅……”他的聲音帶著令人作嘔的親狎，仿佛有粘稠的唾液在字句間流動。
接著，林書瑤聽到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很近，似乎就在衣箱旁邊。她甚至能想象到羅振山那身筆挺的將校呢軍裝蹭過箱壁的樣子。然后，是云仙那華麗的水袖拂過空氣的細微聲響，輕柔，飄逸，如同流云。
那水袖，似乎輕輕拂過了什么堅硬冰冷的東西——很可能是羅振山胸前那一排冰冷堅硬的銅質(zhì)軍裝紐扣。
“大帥，該開場了?！痹葡傻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催促。
“好，好……聽云老板的……”羅振山的聲音漸漸遠去，沉重的腳步聲和濃郁的酒氣也隨之消散。
后臺再次響起紛亂的腳步聲，是伶人們簇擁著主角去臺口候場了。鑼鼓點隱約從前臺傳來，熱鬧喧囂。
黑暗的衣箱里，林書瑤蜷縮著，身體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微微顫抖。手腕上早已結(jié)痂的傷口，在汗水的浸潤下，又開始隱隱作痛。那方染著胭脂的絹帕似乎又在隱隱發(fā)燙。箱內(nèi)，樟腦味和錦緞的陳舊氣息中，混雜著她懷中書刊散發(fā)的、若有若無的油墨氣味。箱外，云仙那柔媚婉轉(zhuǎn)的應(yīng)酬聲、羅振山令人作嘔的醉語、水袖拂過冰冷軍扣的細微聲響……還有那“周三打牌”的曖昧低語，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纏繞著她，拖著她沉入一個光怪陸離、危機四伏的深淵。
戲臺上的鑼鼓點越來越急，絲竹管弦之聲透過層層阻隔，隱隱約約地傳來，是一派虛假的繁華熱鬧。而在這黑暗的衣箱里，林書瑤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她抱緊了懷中那幾本硬硬的、泛著油墨味的書刊，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屬于光明的浮木。
時間在黑暗中被無限拉長。不知過了多久，前臺的喧囂終于漸漸平息，后臺的嘈雜也慢慢退去。衣箱蓋被人輕輕掀開一線，昏黃的光線流瀉進來。
云仙的臉出現(xiàn)在箱口，油彩重新勾勒出驚心動魄的艷麗，額角帶著一層薄汗，眼神卻比臺上的杜麗娘更疲憊，更疏離。
“出來吧?！彼吐曊f，聲音帶著唱罷一場大戲后的沙啞，“沒事了。”
林書瑤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出衣箱，腿腳早已麻木，渾身被冷汗浸透。她抬起頭，看著眼前濃墨重彩、華服在身的云仙，看著她卸去了戲臺上那份為情而死的癡狂后，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倦怠和蒼涼。
“云仙姐……”林書瑤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云仙沒說話，只是伸手，將她鬢邊一縷散亂的頭發(fā)輕輕捋到耳后。指尖帶著薄繭，微涼，動作卻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輕柔。她的目光落在林書瑤緊緊抱在懷里的那幾本書刊上，停留了一瞬。
“這世道，”云仙的聲音很輕，像是嘆息，又像是告誡，“像這戲臺，也像這衣箱。想活命，就得學會藏?！彼D了頓，目光復雜地看向林書瑤，“藏好你的東西，藏好你自己。有些戲，不是誰都能唱的?！?/p>
她轉(zhuǎn)身走向妝臺，開始拆解頭上沉重的珠翠頭面。鏡子里映出她卸去濃妝后清冷蒼白的臉，以及林書瑤失魂落魄、站在一堆華美戲服間的單薄身影。后臺的汽燈滋滋地響著，光線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又扭曲地交疊在一起。
林書瑤低頭，看著懷中書刊露出的泛黃邊角。那鉛字印著的真理，在這彌漫著脂粉、硝煙和舊夢氣息的后臺里，在云仙那句“藏好你自己”的低語中，似乎變得無比沉重，又無比遙遠。
張副官帶來的寒意并未隨著他的離去而完全消散。后臺的空氣依舊凝滯，伶人們像受驚的鵪鶉，動作帶著小心翼翼的惶恐，生怕再惹來禍事。云仙重新對鏡上妝，一筆一畫描摹著杜麗娘的眉眼，指尖穩(wěn)得出奇，只有那眼波深處，沉淀著化不開的疲憊與一絲林書瑤尚不能完全解讀的決絕。
林書瑤抱著那幾本險些暴露的《新青年》，像抱著滾燙的炭火。云仙那句“藏好你自己”在她耳邊反復回響。她看著鏡中云仙逐漸被濃墨重彩覆蓋的清冷面容，那鮮艷的油彩仿佛一層堅硬的殼，隔絕了所有真實的情緒。前臺的鑼鼓點再次響起，催促著名伶登場。
“云仙姐……”林書瑤的聲音細若蚊蚋。
云仙沒有回頭，對著鏡子抿了抿唇紙，讓那抹朱紅更加飽滿艷麗，這才淡淡開口：“后門在右首拐角，堆著雜物。趁現(xiàn)在，走吧。以后……少來這種地方?！彼穆曇羝届o，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林書瑤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有些澀澀的疼。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只化作一句低低的“謝謝云仙姐……保重?！彼桓以倏茨晴R中的側(cè)影，抱著書刊，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循著云仙指的方向，鉆進了那堆滿破舊布景和廢棄道具的狹窄通道，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小門，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華麗與危機并存的梨園后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