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紙很奇怪。
潔白,挺括,邊緣裁切得像是用尺子量過,比市面上最好的洋紙還要好。
李云龍粗大的手指捏著這張紙,感覺滑溜溜的,像是捏著一塊冰。
他把信紙湊到油燈前,瞪著眼瞅了半天,上面的字他倒是一個個都認(rèn)得,可連在一起,就跟天書一樣。
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
“他娘的,這寫的什么鬼畫符?”
李云龍罵罵咧咧,一把將信塞到了趙剛手里。
“老趙,你是秀才,你來念!”
趙剛接過信,只看了一眼,眉頭就擰了起來。
這不是鬼畫符,是簡體字。
他在燕京大學(xué)的圖書館里,見過一些學(xué)者倡導(dǎo)的文字改革方案,跟這個很像。
他壓下心頭的驚異,湊著燈光,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
“致獨立團(tuán)李云龍團(tuán)長、趙剛政委:久仰貴部威名,于晉西北屢挫日寇,揚我國威。我等乃海外愛國華僑,組建武裝,歸國抗日。今路遇貴部,聊表心意,贈藥聊作見面之禮。望與君等攜手,共逐倭奴,光復(fù)河山。落款,華夏復(fù)興軍,凌天?!?/p>
信很短,意思卻很明白。
趙剛念完,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寂靜。
李云龍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他的表情。
半晌,他把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哼了一聲。
“海外華僑?武裝?”
他斜著眼睛看著趙剛,滿臉都寫著不信。
“老趙,你信嗎?咱們在國外是有不少僑胞,可人家都是做生意的,頂多是捐點錢,捐點物。什么時候拉起這么一支隊伍了?”
他站起來,比劃著。
“能悄無聲息干掉鬼子一個整編小隊的華僑?能拿出盤尼西林當(dāng)見面禮的華僑?他娘的,這幫華僑是把美國總統(tǒng)的家給抄了?”
李云龍的糙話里,透著一股子怎么也想不通的困惑。
這事兒,超出了他的認(rèn)知范圍。
就像一個老農(nóng),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你突然告訴他,天上的月亮能掰下來當(dāng)餅吃。
他不罵你瘋子才怪。
夜深了。
團(tuán)部臨時征用的民房里,油燈的火苗已經(jīng)剪了好幾次。
傷兵營那邊徹底安靜了下來,幾個被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的戰(zhàn)士,已經(jīng)沉沉睡去。
可李云龍和趙剛卻毫無睡意。
李云龍像一頭困在籠子里的野獸,在小小的屋子里來回踱步,腳下的土地被他踩得結(jié)結(jié)實實。
他一會兒摸摸腰間的盒子炮,一會兒又拿起桌上那個盤尼西林的空瓶子,放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
趙剛一直坐著沒動,他面前攤著那張潔白的信紙,目光深邃,像是在思考什么天大的難題。
“老李?!?/p>
趙剛終于開口了。
“嗯?”李云龍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腳下沒停。
“你別轉(zhuǎn)了,坐下,這事兒,咱們得好好合計合計?!壁w剛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云龍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終究還是拉過一張長凳,重重坐下。
“合計個屁!老子腦子里現(xiàn)在就是一團(tuán)漿糊!”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這事兒邪乎,太他娘的邪乎了!”
“正因為邪乎,才不能憑感覺想。”
趙剛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李云龍。
“我問你,如果這支所謂的‘華夏復(fù)興軍’對我們有惡意,王根生那個偵察排,還能有一個人活著回來嗎?”
李云龍愣住了,這個問題他倒是沒想過。
趙剛繼續(xù)說:“以他們干掉鬼子的手段,要想連王根生他們一起收拾了,不費吹灰之力。他們完全可以坐山觀虎斗,等咱們跟鬼子拼光了,再出來打掃戰(zhàn)場??伤麄儧]有,他們出手救了我們的人。”
“這說明第一點,他們對我們沒有惡意。”
李云龍沒說話,只是抽煙的動作慢了下來。
趙剛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他們?yōu)槭裁雌疑衔覀儶毩F(tuán)?晉西北的隊伍不止我們一家?!?/p>
“這說明,在他們眼里,我們獨立團(tuán)是值得他們接觸的,是他們認(rèn)可的抗日力量。這說明他們至少在立場上,和我們是一致的。”
李云龍的腰桿不自覺地挺直了一些。
這話他愛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壁w剛的語氣變得更加凝重,“他們的實力。王根生說,沒聽見槍響,鬼子就一個個倒下了。這說明他們的武器,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們的認(rèn)知。還有這盤尼西林,你說比黃金還貴,他們一出手就是半箱。這說明他們的后勤補(bǔ)給,強(qiáng)大到我們無法想象的地步?!?/p>
“一支擁有超強(qiáng)單兵戰(zhàn)力、超強(qiáng)武器裝備、超強(qiáng)后勤補(bǔ)給的神秘部隊,主動向我們示好?!?/p>
趙剛一字一頓地做著總結(jié),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釘進(jìn)李云龍的心里。
“老李,你想想,這意味著什么?”
李云龍徹底不說話了。
他把煙桿往桌上一頓,雙眼死死盯著油燈那豆大的火苗,眼神里閃爍著復(fù)雜的光芒。
有震驚,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壓抑許久的渴望。
是對強(qiáng)大實力的渴望!
是對能讓弟兄們少流血、多殺鬼子的渴望!
趙剛看著他,知道他聽進(jìn)去了。
“所以,老李,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去糾結(jié)他們到底是誰,是從哪兒來的。神仙也好,妖怪也罷,都不重要!”
趙剛站起身,手按在桌上,身體前傾,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重要的是,他們展現(xiàn)了三點:強(qiáng)大的實力,明確的善意,以及合作的意愿!”
“他們是打鬼子的!他們是能幫我們大忙的強(qiáng)大友軍!我們現(xiàn)在缺什么?缺槍,缺炮,缺藥,缺情報!而這些,他們可能都有!”
“我們不能等,不能猜!我們必須主動出擊,想辦法和他們建立真正的聯(lián)系,爭取他們的支持!這可能是我們獨立團(tuán),甚至是我們整個晉西北部隊,一次脫胎換骨的機(jī)會!”
趙剛的聲音不高,卻充滿了力量,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蕩。
李云龍猛地抬起頭,他眼中的迷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獵人發(fā)現(xiàn)獵物時的興奮和貪婪。
他一拍大腿,豁然站起。
“說得對!”
他那洪鐘般的大嗓門差點把房頂給掀了。
“你個趙剛,平時看你斯斯文文,跟個大姑娘似的,沒想到腦子里還真有點東西!比他娘的老子想得明白!”
他興奮地在屋里走了兩圈,一拳砸在自己的掌心。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管他是什么來頭,只要是打鬼子的,那就是咱們的親兄弟!與其在這兒瞎猜,不如想辦法把他們再請出來一次,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聊聊!”
李云龍的眼睛里冒著精光。
“老子倒要看看,這幫‘海外華僑’,到底長了幾個腦袋,幾條胳膊!”
就在這時,屋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
“報告!”
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一個哨兵連滾帶爬地沖了進(jìn)來,臉上滿是驚慌和不可思議。
“團(tuán)長!政委!”
“慌什么!天塌下來了?”李云龍正興奮著,被他一攪和,頓時火冒三丈。
哨兵喘著粗氣,指著外面,話都說不利索了。
“不……不是!是……是咱們派出去的夜間巡邏隊!”
“巡邏隊怎么了?遇上鬼子了?”趙剛急忙問道。
“沒有!”哨兵猛地?fù)u頭,咽了口唾沫,用盡全身力氣喊道,“他們在……他們在黑云嶺通往咱們這兒的那條小路上,撿到……撿到了好幾口大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