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里很安靜,只聽得見翻書的沙沙聲和遠處空調的嗡嗡聲。
我和陳見,隔著一張桌子,和一堆假貨,相對無言。
那感覺,怎么說呢。
就像兩個在網(wǎng)上聊了八百年的網(wǎng)戀對象,終于奔現(xiàn)了,結果發(fā)現(xiàn)彼此發(fā)給對方的照片都是偷的網(wǎng)紅圖。
社死,大型社死現(xiàn)場。
最后,還是陳見先開了口。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對不起?!?/p>
他說。
我也說:“對不起?!?/p>
說完,我們倆又沉默了。
氣氛尷尬得能用腳趾摳出一座三室一廳。
“所以……”我艱難地組織著語言,“你不是……富二代?”
他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我爸媽是普通工人,早就下崗了。我學費是助學貸款,生活費靠自己做兼職。”
他頓了頓,看著我,眼神里帶著歉意。
“那塊表,是我在華強北花三百塊買的。那輛車,是我用兼職攢了半年的錢,租了四個小時。”
三百塊的表。
租來的車。
我心里五味雜陳。
“那你為什么……”
“因為你?!彼驍嗔宋遥暗谝淮卧谏鐖F看到你,你背著愛馬仕,戴著金項鏈,我覺得你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怕……我配不上你?!?/p>
配不上我?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一百塊的T恤,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簡直想笑。
我那個九塊九包郵的“愛馬仕”,已經(jīng)被我扔在宿舍床底吃灰了。
“我那包……”我深吸一口氣,決定坦白,“是假的?!?/p>
陳見愣住了。
“那條金項鏈,”我繼續(xù)說,“是我媽攢了半輩子錢給我買的,唯一的真貨,已經(jīng)被我當?shù)袅耍X用來請你吃了頓月下庭?!?/p>
陳見的嘴巴,慢慢張成了“O”型。
他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錯愕,再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
最后,他也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聲。
我也笑了。
我倆就像兩個傻子,在安靜的圖書館里,對著一堆假貨,笑得前仰后合。
引來了周圍同學無數(shù)的白眼。
笑夠了,尷尬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是一種奇異的、松弛的感覺。
就像背著一百斤的擔子走了很久,終于可以卸下來了。
“所以,我們倆,”我總結道,“是兩個窮光蛋,互相裝逼,裝了三個月?”
“好像是這么回事。”陳見點點頭,表情很認真。
我們把桌上的假貨各自收好。
我把假的蒂芙尼項鏈塞回包里,他把假的普拉達錢包揣進兜里。
動作自然得仿佛那都是真貨。
“那我們現(xiàn)在……”我看著他。
身份戳穿了,戲也演完了。
這段建立在謊言和金錢(雖然是假的)之上的感情,好像也該畫上句號了。
陳見看著我,眼神很平靜。
“姜尤,”他很認真地叫我的名字,“分手吧?!?/p>
我心里一沉。
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他說出來,還是有點難受。
“為什么?”我問,明知故問。
“我們不合適?!彼f得冠冕堂皇,“以前我以為我們‘門當戶對’,現(xiàn)在看來,是我們想多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特別嚴肅,就好像他真的是個被家族婚約束縛的豪門少爺。
我差點又笑出來。
“我是覺得,我們倆都挺窮的,在一起……會拖累彼此。”他繼續(xù)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你應該去找一個真正的富二代,他能給你買真的蒂芙尼,真的愛馬仕?!?/p>
“你也是?!蔽伊⒖探由蠎?,“你也應該找一個真正的富家千金,她能欣賞你手腕上真正的綠水鬼,而不是我這種只認識A貨的俗人?!?/p>
“嗯?!彼刂氐攸c了下頭,“為了我們各自的‘前程’,我覺得我們還是分開比較好。”
“好。”我站起來,努力做出瀟灑的樣子,“那就分吧?!?/p>
“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富家千金?!?/p>
“也祝你早日嫁入豪門?!?/p>
我們倆握了握手,像是在進行某種商業(yè)談判的交接儀式。
然后,我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圖書館。
走出大門的那一刻,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輕松。
前所未有的輕松。
再也不用擔心人設崩塌了。
再也不用為了買一件假貨而吃半個月的土了。
分手,真好。
我回到宿舍,把這個驚天大瓜跟舍友分享了。
舍友聽完,瓜子都驚掉了。
“我靠!電視劇都不敢這么演啊!所以你們倆現(xiàn)在分了?”
“分了?!蔽姨稍诖采?,翹著二郎腿,“他說我們門不當戶不對?!?/p>
“噗……”舍友笑得直拍大腿,“兩個窮光鬼,還講究門當戶對?你們倆真是天生一對的奇葩?!?/p>
“是前任了?!蔽壹m正她。
“行行行,前任。”
我以為,分手之后,我和陳見就會像兩條平行線,再無交集。
畢竟,戲都演完了,演員也該散場了。
結果,我還是太天真了。
分手第二天,早上。
我去食堂買早飯,排隊打豆?jié){。
剛排到我,食堂阿姨說:“姑娘,沒豆?jié){了,等下一鍋吧?!?/p>
我正準備走,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阿姨,我這杯給她吧?!?/p>
我回頭,是陳見。
他把手里那杯熱騰騰的豆?jié){遞給我。
我愣住了:“你……”
“我喝不下了。”他面無表情地說,然后轉身就走,留下一個酷酷的背影。
我看著手里的豆?jié){,陷入了沉思。
說好的分手了呢?
這是前男友的“遺風”嗎?
中午,我去圖書館自習。
好位置早就被占光了,我轉了半天,都沒找到地方。
正準備放棄,手機震了一下。
是陳見發(fā)來的微信。
“C區(qū)3排14座。”
我走過去一看,那個座位上,赫然放著一本我眼熟的《高等數(shù)學》。
而陳見,就坐在旁邊的位置上,頭都沒抬。
我默默地坐下,打開書。
一整個下午,我們倆誰也沒跟誰說話,就好像是兩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只是,在我擰不開礦泉水瓶蓋的時候,他會很自然地伸手接過去,幫我擰開,再默默地遞回來。
晚上,我倆又在學校后街那家烤冷面攤子前“偶遇”了。
老板是個記性很好的大叔。
“喲,小情侶又來啦?”大叔樂呵呵地問。
我跟陳見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分手了?!?/p>
大叔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他。
“分了?那……還要跟以前一樣,一份里脊,一份金針菇,加兩個蛋,不要香菜嗎?”
我又跟陳見異口同聲地說:“要?!?/p>
拿到烤冷面,我倆一人一盒,站在路邊吃。
誰也不理誰。
吃完,陳見很自然地接過我手里的空盒子,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我回去了?!蔽艺f。
“嗯?!彼f。
然后,我們倆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到宿舍,我癱在床上。
舍友問:“今天跟你的‘前男友’偶遇幾次???”
“三次。”我有氣無力地說。
“行啊你們倆,這分得還挺有儀式感?!?/p>
“……”
這叫什么分手?
除了沒有了情侶的名分,我們做的事情,跟以前一模一樣。
甚至,因為戳破了謊言,卸下了偽裝,我們相處起來,反而更自在了。
至少,我不用再擔心我的假包被他看穿,他也不用再糾結那塊假表會不會掉漆。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手機亮了一下,我以為又是陳見。
結果是我媽發(fā)來的消息。
“閨女,錢收到了嗎?這個月生活費給你打過去了,省著點花?!?/p>
我回了個“嗯”,心里有點酸。
分手是輕松了。
但窮,還是那么真實。
說實話,“分手”后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舒服得多。
至少,我再也不用每天一睜眼就思考,今天該發(fā)個什么朋友圈來維護我“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家女形象。
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穿著30塊錢的T恤和人字拖去上課。
可以在食堂為了最后一塊紅燒肉和別人據(jù)理力爭。
可以為了省兩塊錢公交車費,掃一輛共享單車騎半個小時回學校。
我感覺我整個人都活過來了。
唯一有點奇怪的,就是陳見。
我的“前任”。
我們倆之間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默契。
我們絕口不提“復合”兩個字,在別人面前也堅稱已經(jīng)分手。
但我們倆每天見面的次數(shù),比熱戀中的情侶還多。
早上在食堂,他會給我占好座,順便把剝好的茶葉蛋放在我碗里。
白天在圖書館,他會幫我把喝完的水平帶走扔掉,然后在我水杯里重新續(xù)滿熱水。
晚上我去做家教,回來晚了,他會算好時間,在路口“偶遇”我,然后一言不發(fā)地陪我走回宿舍樓下。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都面無表情,酷得像個莫得感情的殺手。
搞得我好像才是那個死皮賴臉求復合的前女友。
“我說,姜尤?!鄙嵊呀K于忍不住了,“你們倆到底是什么情況?這叫分手了?你們這是在玩什么‘分手情侶’的cosplay嗎?”
我咬著陳見剛給我買的冰棍,含糊不清地說:“你不懂,這叫體面。成年人的分手,都是這么體面的?!?/p>
“體面?”舍友翻了個白眼,“體面到幫你打飯占座擰瓶蓋?我跟我前男友分手的時候,他把我所有聯(lián)系方式都拉黑了,還在背后說我壞話?!?/p>
“那是因為你們不夠愛?!蔽乙槐菊?jīng)地胡說八道。
舍友懶得理我了。
其實我自己也挺納悶的。
陳見到底想干嘛?
要說他還喜歡我吧,他從來不說。
要說他不喜歡我吧,他又對我這么好。
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tài),搞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有一次,我倆一起在校外發(fā)傳單。
這是我新找的兼職,一個小時十五塊錢。
沒想到面試的時候,又碰上了陳見。
我倆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窮”字。
于是,我們就成了同事。
那天太陽特別毒,我倆穿著厚重的玩偶服,站在商場門口,熱得像兩條脫水的魚。
我感覺我快要中暑了。
休息的時候,我倆癱在臺階上,連話都懶得說。
陳見從兜里掏出兩張紙巾,遞給我一張,自己也擦了擦汗。
然后,他變戲法似的,從另一個兜里掏出兩支雪糕。
還是我最喜歡的老冰棍,一塊錢一支的那種。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我問。
“路過。”他言簡意賅。
“你不是在另一個路口發(fā)嗎?”
“那邊發(fā)完了?!?/p>
我看著他被汗水浸濕的頭發(fā),和他那張因為炎熱而微微發(fā)紅的臉,心里某個地方,軟了一下。
“陳見,”我忍不住問,“我們倆現(xiàn)在算什么?”
他吃冰棍的動作頓住了。
他看著我,眼神很深,像是想說什么,但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
他只是伸出手,把我額前被汗粘住的一縷頭發(fā),輕輕撥到了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