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折斷我翅膀囚在身側(cè),卻不知自己早是困住我的籠中鳥。
——楚硯舟,你鎖住的究竟是仇人之女,還是自己未亡的魂?
大楚景泰三年的元宵,云京的雪下瘋了。鵝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砸在青瓦上,發(fā)出沉悶的撲簌聲。顧長兮踮著腳,整個人幾乎貼在閣樓冰涼的窗欞上,目光穿透風(fēng)雪織成的簾幕,死死釘在街對面那盞搖晃的燈籠上——那是“振威武館”的招牌,江硯的武館。袖中那張被體溫反復(fù)焐透的紙條,此刻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指尖發(fā)麻。粗糙的紙面上,“子時老地方見”六個潦草的字跡,幾乎被汗?jié)n暈染開。
“在看什么?”
身后驟然響起的聲音,驚得她魂飛魄散,手肘猛地撞上窗臺邊沿那只青釉纏枝蓮紋瓶。瓶子晃了晃,險險穩(wěn)住,瓶身冰涼的釉質(zhì)貼著她驟然升溫的皮膚。
楚硯舟不知何時立在門口。月白錦袍的領(lǐng)口和肩頭落了層細(xì)碎的雪粒子,墨玉般的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用素銀嵌玉冠束起。搖曳的燭光在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一半是世家公子的溫潤如玉,一半是深潭般的沉靜莫測。他的目光掃過她因緊張而染上緋紅的耳根,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母親讓我來問,明日她壽宴的禮,備好了嗎?”
顧長兮的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她猛地轉(zhuǎn)身,借著動作的遮掩,飛快地將那張要命的紙條塞進(jìn)身后錦褥的縫隙深處。動作太大,帶倒了紅木妝臺上那只精巧的螺鈿梳妝盒。
“啪嗒”一聲脆響,盒蓋翻開,里面滾圓瑩白的珍珠頓時傾瀉而出,噼里啪啦砸在光潔的青磚地上,四散蹦跳,像一群受驚的、無處可逃的小獸。
空氣驟然凝固,只剩下珍珠滾落的細(xì)碎余音。
楚硯舟沒說話,目光在那散落的珍珠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撩起袍角,單膝蹲下,修長的手指不疾不徐地開始拾撿。他的動作從容優(yōu)雅,帶著世家子弟浸入骨髓的矜持。指尖捻起一顆滾到她繡鞋邊的珍珠時,不經(jīng)意間擦過她鞋尖上綴著的米粒小珠。
微涼的觸感一掠而過。
顧長兮像被火舌舔到,猛地縮回腳,后背撞上沉重的妝鏡,鏡框發(fā)出一聲悶響。鏡面模糊地映出楚硯舟驟然暗沉下去的眼眸,深得像暴風(fēng)雨前夕的海。
“我……我忘了?!彼拖骂^,視線死死膠著在自己絞得發(fā)白的手指上,不敢看他的眼睛,聲音細(xì)弱蚊蠅。
楚硯舟直起身,掌心躺著幾顆溫潤的珍珠。他沒有遞還給她,而是隨手放入自己袖袋中,仿佛那不過是幾顆無關(guān)緊要的石子。接著,他從另一側(cè)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盒面打磨得光可鑒人,邊緣包著暗金色的云紋銅角。他將盒子輕輕推到顧長兮面前的妝臺上。
“無妨。我備了支玉簪,你明日替我送給母親吧?!彼穆曇粢琅f平靜,聽不出喜怒。
顧長兮遲疑著打開盒蓋。
盒內(nèi)深藍(lán)色的絲絨襯墊上,靜靜躺著一支羊脂白玉雕琢的玉蘭簪。玉質(zhì)細(xì)膩溫潤,毫無瑕疵,在昏黃的燭火下流淌著一種內(nèi)斂的、暖融融的光暈?;ò晔嬲?,層層疊疊,連花蕊處細(xì)微的紋路都清晰可見,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能嗅到清冷的玉蘭香。
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輕輕一顫。
這支簪……她認(rèn)得。去年深秋,她隨楚夫人去“玲瓏閣”挑選頭面,曾在最里間的多寶格上見過它。彼時燈火煌煌,這支簪在諸多璀璨奪目的珠寶中并不起眼,她卻一眼看中,忍不住低嘆了一聲“真精致”。楚夫人當(dāng)時還笑她眼光好,說這玉蘭清雅,最襯她。她當(dāng)時不過隨口一說,心早已飛到即將歸來的江硯身上,轉(zhuǎn)眼便拋諸腦后。
沒成想……他竟記到了現(xiàn)在,還在這風(fēng)雪交加的元宵夜,送到了她面前。
可今晚……她要去見江硯??!這簪子若戴在頭上,明日出現(xiàn)在楚夫人壽宴上,像不像一個無聲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臉上?嘲笑著她的虛偽和背叛?
“太貴重了,”她像是被那玉光燙到,猛地后退半步,脊背再次撞上冰涼的妝鏡,聲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我不能要?!?/p>
楚硯舟沉默地看著她,那沉默像沉重的雪,壓得人喘不過氣。燭火在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跳躍,映不出半分情緒。片刻后,他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極短促,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種冰冷的決斷。
他不由分說地抓起木盒,直接塞進(jìn)她下意識抗拒的手中。玉盒冰冷的棱角硌著她的掌心。
“拿著。”他的語氣不容置喙,帶著一種近乎疲憊的強(qiáng)硬,“就當(dāng)……謝你明日替我陪母親吃碗壽面。”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便走。月白的袍角拂過地上散落的幾顆珍珠,那圓潤的珠子在青磚上被碾著發(fā)出細(xì)碎而刺耳的摩擦聲,咯吱咯吱,在寂靜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清晰地鉆進(jìn)顧長兮的耳膜,像是什么東西在絕望地、忍耐地、咬著牙發(fā)出最后的呻吟。
楚府壽宴的喧囂,是被人用蠻力生生撕裂的。
彼時,顧長兮正陪著楚夫人坐在暖閣的軟榻上。閣內(nèi)暖香融融,紅燭高燒,熏籠里銀絲炭燃得正旺。楚夫人雍容含笑,一身嶄新的絳紫色福壽紋錦緞襖裙,襯得氣色極好。顧長兮則低眉順眼,用染了蔻丹的纖指,小心翼翼地剝著青瓷小碗里碧綠飽滿的蓮子,一顆顆白嫩的去芯蓮子落在碗底,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好孩子,難為你有心?!背蛉舜葠鄣乜粗?,伸手想拍拍她的手背。
就在楚夫人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顧長兮手背的剎那——
“砰——!??!”
一聲巨響,震得暖閣窗欞都在顫抖!沉重的朱漆府門被一股巨力猛地撞開,門板拍在兩側(cè)墻壁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轟鳴。
喧囂的絲竹管弦之聲戛然而止,滿堂賓客的笑語喧嘩瞬間凍結(jié),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緊接著,便是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沉重的鐵鏈拖拽過青石板地的聲音——嘩啦!嘩啦!聲音冰冷、刺耳,帶著一股肅殺的寒意,由遠(yuǎn)及近,碾碎了所有的喜慶祥和。
“啊!”有女眷受驚,失聲尖叫。
檐下掛著的精致鳥籠里,幾只金絲雀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殺氣驚得撲棱亂飛,尖利的鳴叫劃破死寂。
一群身著玄色皂隸服、腰佩雁翎刀的衙役,如狼似虎地闖了進(jìn)來,粗暴地推開擋路的賓客。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魁梧、面色冷硬的官差,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全場,最后落在主位上瞬間失色的楚家夫婦身上。他刷地一聲抖開手中一卷蓋著鮮紅大印的文書,那猩紅的印泥在滿堂暖色的燭光下,刺目得如同凝固的鮮血!
“奉江南道巡撫大人鈞令!”官差的聲音洪亮如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人心上,“楚氏一門,涉嫌勾結(jié)鹽梟,私販官鹽,數(shù)額巨大,罪證確鑿!即刻——抄家查辦!一干人等,鎖拿歸案!”
“哐當(dāng)——!”
楚夫人手中的那只盛滿蓮子的青玉小碗脫手而落,狠狠砸在堅硬的地磚上,摔得粉碎!細(xì)白的瓷片和碧綠的蓮子四散飛濺!
一片鋒利的碎瓷,如同淬毒的暗器,擦著顧長兮的手背飛過。
“嘶……”她倒抽一口冷氣,手背傳來一陣銳痛。低頭看去,一道寸許長的血痕赫然出現(xiàn),鮮紅的血珠迅速滲出,蜿蜒滑下。
“爹!娘!”楚硯舟猛地從席間站起!動作之劇烈,帶翻了身側(cè)的矮幾,杯盤碗盞嘩啦啦碎了一地。他身上的月白錦袍,袖口處恰好拂過旁邊暖爐上跳動的火星,嗤啦一聲,昂貴的錦緞瞬間被燎出一個焦黑的破洞,邊緣還冒著細(xì)微的青煙。
他卻渾然未覺,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官差腰間懸掛的腰牌!那腰牌是黃銅所鑄,形制特殊,上面一個鐵畫銀鉤的“顧”字,在燭光下反射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那是顧家漕運(yùn)衛(wèi)的制式腰牌!是掌控著江南水陸運(yùn)輸命脈的顧家,獨(dú)有的標(biāo)識!
那個“顧”字,此刻在楚硯舟眼中,如同淬了劇毒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他的眼底,直刺入心!
“冤枉!我爹娘是冤枉的!”楚硯舟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赤紅著雙眼,爆發(fā)出嘶啞的怒吼,猛地?fù)湎蚰菫槭椎墓俨?!他死死抓住對方的手臂,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響,泛出死灰般的白色,“你們不能帶他們走!這是栽贓!是陷害!”
“硯舟!不得無禮!”楚父厲聲喝止,臉色慘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然而,冰冷的鐵鏈已經(jīng)不容分說地套上了他的脖頸和手腕,那沉重的枷鎖壓得這位曾經(jīng)富甲一方、風(fēng)度翩翩的鹽商巨賈瞬間佝僂了脊背。他被衙役粗暴地推搡著向外走,回頭望向妻兒的那一眼,充滿了絕望、不甘和無法言說的悲憤,眼眶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
“老爺!”楚夫人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悲鳴,那聲音穿透了滿堂的死寂,充滿了母獸失去伴侶的絕望。她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身邊攙扶的丫鬟,踉蹌著沖向正堂那根粗大的朱漆廊柱!
“娘——?。?!”楚硯舟目眥欲裂,肝膽俱碎!
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砰?。?!”
沉悶到令人窒息的撞擊聲響起!
楚夫人纖弱的身軀軟軟地滑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她鬢邊那支價值連城、象征著身份與富貴的赤金點(diǎn)翠嵌寶步搖,在撞擊中斷裂開來,璀璨的寶石和細(xì)碎的翠羽四散飛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貪L落一地。那些冰冷的珍寶,與她額角汩汩涌出的、混著腦漿的濃稠鮮血混雜在一起,在光潔如鏡的青磚上,洇開一大片刺目到令人暈眩的紅!那紅,是生命最慘烈的終結(jié),是喜慶壽宴上最猙獰的嘲諷!
“娘——?。?!”
楚硯舟發(fā)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撕裂般的嚎叫!那聲音充滿了無盡的痛苦、憤怒和絕望,像瀕死野獸最后的悲鳴,刮得顧長兮耳膜生疼,五臟六腑都跟著翻攪起來!他撲跪在母親尚有余溫的身體旁,徒勞地想要堵住那不斷涌出的鮮血,雙手瞬間被染得猩紅。
場面徹底失控!哭喊聲、尖叫聲、衙役粗暴的呵斥聲、家丁奴仆驚慌的奔逃聲、器物被推倒砸碎的破裂聲……交織成一片混亂的、末日般的交響。
混亂中,一只帶著薄繭、沉穩(wěn)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顧長兮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是顧家的老管家,父親的心腹。
“小姐!快走!此地不宜久留!”管家壓低聲音,語氣急促而焦灼,半拖半拽地將失魂落魄的顧長兮強(qiáng)行拉離這片修羅場。
她被幾乎是塞進(jìn)了停在后巷的顧家馬車。車輪滾動,碾過厚厚的積雪,發(fā)出吱嘎的聲響。經(jīng)過楚府那洞開的、如同怪獸巨口般的大門時,顧長兮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顫抖著掀開了車窗簾的一角。
風(fēng)雪更大了。
漫天的飛雪中,楚府門前一片狼藉。她看見楚硯舟,那個曾經(jīng)云京最耀眼、最矜貴的少年郎,此刻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染血中衣,跪在冰冷的雪地里。他正徒手扒著一輛囚車粗糙的木欄,那是押送他父親的囚車。木欄上布滿毛刺,他的十根手指早已被磨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暗紅的血珠不斷滴落在身下潔白的雪地上,暈開一朵朵絕望而凄艷的梅花。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瘋狂地、一遍遍地扒著,嘶啞地喊著“爹”,聲音破碎不堪,被呼嘯的北風(fēng)撕扯得支離破碎。
那畫面,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永久地燙在了顧長兮的眼底和心上。
那晚,顧長兮終究沒有去城西的老槐樹下赴約。她像一尊失了魂的木偶,枯坐在自己閨房的窗邊,雕花的窗欞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雪,卻隔不斷楚府方向隱約傳來的、徹夜未息的哭嚎與混亂。
窗外的天色,從濃稠的墨黑,一點(diǎn)點(diǎn)透出令人窒息的灰白。就在這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她清晰地聽見窗外廊下,兩個守夜婆子壓得極低的、帶著驚恐的議論聲,如同毒蛇般鉆進(jìn)她的耳朵:
“聽說了嗎?楚夫人……沒挺過去……后半夜在府衙大牢里……懸、懸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