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別苑深處，那座孤零零的三層閣樓，成了顧長兮的囚籠。它比官府的地牢更加陰冷，更加令人絕望。
閣樓的墻壁是半尺厚的實心青磚壘砌，堅固得如同堡壘。唯一的兩扇窗戶，被小兒臂粗的生鐵條縱橫交錯地封死，只留下狹窄的縫隙，透進些許微弱的天光，在地面投下冰冷的柵欄陰影。沉重的門是整塊梨花木所制，據(jù)說里面灌了沉重的鉛芯，一旦關(guān)上，便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開門的鑰匙只有一把，永遠掛在楚硯舟的腰間，像一個無法掙脫的符咒。
被關(guān)進來的第一夜，顧長兮就發(fā)起了高燒。白日里抄家時的驚嚇、楚夫人慘死眼前的沖擊、楚硯舟瘋狂的恨意……所有的一切疊加在一起，徹底擊垮了她。她蜷縮在墻角冰冷的磚地上，身下只有一層薄薄的稻草。窗外是呼嘯的北風(fēng)，夾雜著后山傳來的、若隱若現(xiàn)的凄厲狼嚎，更添幾分鬼魅陰森。
意識模糊間，她只覺得渾身滾燙，喉嚨干得冒煙，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意。恍惚中，似乎有一只微涼的手探上了她滾燙的額頭。
她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昏黃的燭光下，楚硯舟坐在床邊的一張矮凳上。他換下了白日那身染血的錦袍，穿著一件深青色的家常棉袍，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疲憊。他手里端著一碗黑乎乎、散發(fā)著濃郁苦澀氣味的湯藥，眉頭緊鎖，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眼神復(fù)雜地看著她。
“滾……”顧長兮用盡力氣擠出嘶啞的一個字，聲音干澀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
楚硯舟像是沒聽見她的抗拒，面無表情地將藥碗遞到她干裂的唇邊，命令道：“喝了?！?/p>
“我不喝……你的東西……”顧長兮艱難地偏過頭，用盡全身力氣表達著抗拒。
楚硯舟眼底戾氣一閃，猛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讓她痛呼出聲。他強行掰開她的嘴，不顧她的掙扎和嗆咳，將那碗滾燙苦澀的藥汁一股腦地灌了進去！
“咳咳咳……嘔……”濃烈的苦味和粗暴的動作讓顧長兮劇烈地咳嗽起來，藥汁順著嘴角狼狽地流淌，弄臟了衣襟。她被嗆得撕心裂肺，眼淚鼻涕一起涌出，狼狽不堪。
楚硯舟冷眼看著她痛苦的掙扎，直到碗底見空。他隨手扯過一塊粗布帕子，動作不算溫柔，卻也不粗暴，胡亂地擦拭著她臉上、頸間的藥漬。他的指尖帶著薄繭，擦過她細嫩的皮膚，留下微麻的觸感，那溫度卻燙得她心驚膽戰(zhàn)。
“想死？”他扔掉臟污的帕子，俯視著她，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溫度，“沒那么容易。你死了，誰來償我爹娘的命？顧長兮，你的命，現(xiàn)在是我的?！?/p>
自那日起，楚硯舟開始變著法子折磨她。如同他誓言中所說，他要讓她生不如死。
隆冬時節(jié)，大雪封山。他命人剝?nèi)ニ砩线€算厚實的棉衣，只給她一件薄薄的、幾乎無法御寒的粗布單衣。讓她在別苑后院那積了厚厚一層雪的院子里，劈砍堆積如山的硬木柴。寒風(fēng)如刀，割在裸露的皮膚上，瞬間帶走所有溫度。她凍得嘴唇發(fā)紫，渾身僵硬，手指麻木得幾乎握不住沉重的斧柄。每一次揮動斧頭，都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虎口被震裂，滲出鮮血，又迅速在低溫下凝結(jié)。楚硯舟就站在不遠處的廊檐下，披著厚厚的狐裘大氅，抱著暖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在風(fēng)雪中掙扎，像一個冷漠的監(jiān)工。
有時，他會將她叫到他那間燒著地龍、溫暖如春的書房。卻不是為了讓她取暖，而是讓她跪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那地板上，事先被他親手灑滿了尖銳的碎瓷片！他讓她跪在那里，為他研磨濃稠的墨汁。膝蓋抵著尖銳的碎瓷，每一次移動都帶來鉆心的疼痛，鮮血很快染紅了膝蓋處的粗布褲子。她咬著牙，強忍著不發(fā)出痛呼，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楚硯舟則端坐在書案后，慢條斯理地提筆寫字，仿佛對近在咫尺的痛苦視若無睹。只有在她因劇痛而抑制不住地發(fā)出細微抽氣聲時，他握筆的手指才會幾不可察地收緊，在宣紙上留下一個濃重的墨點。
最殘忍的一次，是在她月信來臨，小腹絞痛難忍的時候。楚硯舟明知她身體不適，卻冷著臉命令兩個粗壯的婆子，將她從病榻上拖起來，押到別苑后那條早已冰封的河邊。河面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寒風(fēng)凜冽如刀。
“把這些衣服，洗干凈?！彼钢哆叾逊e如山的、奴仆們換下的臟污衣物，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顧長兮臉色慘白如紙，渾身冷汗涔涔，小腹的墜痛讓她直不起腰。冰冷的河水刺骨，手一伸進去，就凍得失去了知覺。她咬著牙，在婆子的監(jiān)視下，跪在冰冷的河岸邊，用凍僵麻木的手指，費力地搓洗著那些沉重冰冷的衣物。冰冷的河水混著汗水，浸透了她單薄的粗布衣裳，緊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小腹的絞痛一陣猛過一陣，她終于支撐不住，蜷縮在一塊冰冷的石頭上，身體因劇痛和寒冷而劇烈地顫抖，冷汗浸透了額發(fā)，整個人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
楚硯舟就站在河岸高處，靜靜地看著她蜷縮在石頭上，痛苦地蜷成一團，像一只被遺棄的、瑟瑟發(fā)抖的貓。寒風(fēng)吹起他墨色的披風(fēng)，獵獵作響。他面無表情，可垂在身側(cè)緊握的拳頭，指甲早已深深嵌進了掌心。
然而，每當(dāng)夜深人靜，閣樓陷入一片死寂時，那個白日里如同惡魔般的男人，又會悄然出現(xiàn)。
他會像一縷無聲的幽魂，悄無聲息地推開那扇沉重的門，坐在她床邊的矮凳上，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長久地凝視著她因疲憊和痛苦而陷入沉睡的容顏。他會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滑落的、帶著霉味的薄被角，動作輕得仿佛怕驚醒一個易碎的夢。有時，他會看到她露在被子外的手，因白日里的凍傷和勞作而布滿細小的裂口。他會伸出微顫的指尖，極其輕柔地撫過那些傷口，仿佛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有一次，顧長兮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囈語，似乎是因為寒冷。楚硯舟立刻俯下身，對著她凍得通紅、布滿裂口的手，輕輕地、一遍遍地呵著熱氣，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璋抵?，顧長兮依稀看到他那濃密的睫毛上，似乎沾染著未干的濕意，在月光下閃著微光。那一刻的他，卸下了所有冰冷的偽裝，脆弱得像一只在寒夜里舔舐傷口的困獸。
顧長兮就是在這樣一次深夜的窺視中，徹底醒來的。她猛地睜開眼，恰好對上他近在咫尺、帶著無措和來不及掩飾的溫柔的眼眸。
“楚硯舟，”她躺在冰冷的床上，聲音因為虛弱而顯得格外冷清，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到底想怎樣？”
楚硯舟像是被她的目光灼傷，猛地縮回了手，如同受驚的兔子般從矮凳上彈起，倉促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床柱。他別開臉，聲音緊繃，帶著一種被戳穿的狼狽和強撐的兇狠：“我想讓你疼！讓你記住這切膚之痛！”
說完，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轉(zhuǎn)身大步離開。深青色的袍角在轉(zhuǎn)身時，掃過了低矮的床沿，帶落了藏在褥子下的一樣?xùn)|西。
“?！币宦曒p響，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顧長兮撐起身子看去，只見地上躺著一枚玉蘭花簪。玉質(zhì)溫潤，是上好的青白玉，花瓣雕刻得玲瓏剔透，花蕊處一點天然的深色雜質(zhì)，宛如一滴凝固的淚珠。那正是楚夫人當(dāng)年珍愛之物，是她臨終前，攥著楚硯舟的手，艱難地留下的遺言：“將來……給長兮……戴上……她戴玉……好看……”
顧長兮怔怔地看著那枚躺在冰冷地面上的玉簪，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
第一次逃跑，是趁著楚硯舟被一樁緊急的鹽鐵生意絆住，不得不離開云京幾日的間隙。
顧長兮用盡了所有力氣，用楚硯舟母親留下的那枚玉簪尾部堅硬的金屬簪腳，一點一點、極其小心地撬動著窗戶上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鐵條。鐵條深深嵌入磚石，撬動時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每一次用力都震得她虎口發(fā)麻，掌心被磨破，滲出血絲。她不敢停歇，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整整撬了一天一夜，在雙手血肉模糊、幾乎脫力時，終于撬松了一根鐵條，勉強能容她瘦弱的身體擠出去。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她毫不猶豫地從三樓窗口翻了出去，順著墻外粗壯的老藤蔓向下滑。落地時右腳狠狠崴了一下，劇痛襲來，腳踝瞬間腫起老高。她咬著牙，拖著劇痛的傷腳，一瘸一拐地沖進后山茫茫的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逃！逃離這個地獄！
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腳踝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看到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逃出生天，看到遠處官道模糊的影子時，幾道鬼魅般的黑影無聲無息地從雪地中浮現(xiàn)，如同等待已久的獵鷹，瞬間將她包圍。
是楚硯舟留下的暗衛(wèi)。他們像拎小雞一樣，輕易地將精疲力竭、滿身狼狽的她拖回了別苑。
楚硯舟是兩天后風(fēng)塵仆仆趕回來的。他沒有歇息，甚至沒有換下沾滿塵土的外袍，直接踏入了閣樓。
看著被暗衛(wèi)押著、跪在冰冷地面、腳踝腫得老高、渾身沾滿泥雪的顧長兮，楚硯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預(yù)想中的暴怒斥罵，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對暗衛(wèi)揮了揮手。
兩個暗衛(wèi)立刻上前，粗暴地將顧長兮架起，拖出了閣樓，徑直拖向別苑最深處那個廢棄多年、用來儲存冰塊的地窖。
沉重的窖門被打開，一股混合著陳年霉味和極致寒氣的冰冷白霧撲面而來，凍得人骨頭縫都發(fā)顫。窖底結(jié)著厚厚的、泛著幽藍光澤的堅冰。
顧長兮被毫不留情地推了進去！
“哐當(dāng)！”窖門在身后重重關(guān)上，鎖死！
絕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瞬間將她吞噬！寒氣如同無數(shù)根冰針，從腳底瞬間刺透全身，直沖頭頂！她蜷縮在角落，牙齒不受控制地瘋狂打顫，發(fā)出咯咯的聲響。意識在極致的寒冷中迅速模糊，身體的熱量被飛速抽走，四肢百骸都開始麻木僵硬。她以為自己這次真的要凍死在這里了，也好，一了百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個時辰，也許是一生那么漫長。地窖厚重的門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撞開！
刺眼的光線和一股灼熱的氣息猛地涌入！
楚硯舟像一頭失控的瘋獸，沖了進來！他甚至沒有披御寒的大氅，只穿著單薄的衣袍。他二話不說，一把將蜷縮在角落里、幾乎凍僵的顧長兮緊緊裹進自己滾燙的懷里！用他溫?zé)岬男靥啪o緊貼著她冰冷的臉頰和身體。
他的體溫高得驚人，像一團燃燒的火。他抱起她，用盡全身力氣，跌跌撞撞地沖出冰窖，在風(fēng)雪中狂奔回溫暖的閣樓。顧長兮在他懷里，清晰地感覺到他抱著她的雙臂在劇烈地顫抖，聽到他粗重而急促的喘息聲，那喘息里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和后怕。
“顧長兮！你敢死試試！”他將她放在床上，用厚厚的棉被將她裹得嚴嚴實實，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眼底是驚魂未定的猩紅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你聽著！你生是我楚硯舟的人，死也得是我楚硯舟的鬼！你的命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你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他手忙腳亂地翻找出凍傷藥膏，動作卻出奇地輕柔，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凍得青紫、布滿裂口的手腳上。冰涼的藥膏緩解了灼痛，也帶來一絲奇異的麻癢。
顧長兮看著他眼底濃重的青黑，看著他因緊張和奔跑而汗?jié)竦聂W角，看著他此刻笨拙又專注地為自己上藥的樣子，心中某個堅硬的角落，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你母親……”她忽然開口，聲音因寒冷而虛弱嘶啞，“是不是……很喜歡玉蘭花？”她想起了那枚被他遺落、又被她悄悄藏起的玉蘭簪。
楚硯舟涂抹藥膏的手猛地一頓。他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中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到他低啞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仿佛壓抑著巨大的悲傷：
“嗯。她總說……玉蘭花干凈……像雪一樣……就像……就像你小時候的樣子……”
那晚，閣樓里異常安靜。窗外風(fēng)聲依舊，屋內(nèi)卻彌漫著一種奇異的、脆弱的平靜。顧長兮第一次沒有趕他走。
楚硯舟就坐在她床邊的腳踏上，背靠著冰冷的床柱，守著暖爐里跳躍的火光?；椟S的光線柔和了他過于凌厲的輪廓。他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一些往事，聲音很輕，像在夢囈。
講他母親如何心靈手巧，喜歡侍弄花草，尤其鐘愛玉蘭，還會用軟玉雕刻玉蘭花瓣，教他辨識玉質(zhì)；講他父親如何帶著年幼的他巡視楚家龐大的鹽鐵工坊，告訴他每一塊鹽磚、每一錠生鐵都凝聚著家族的心血；講他第一次見到顧長兮時的情景——
“那會兒你才多大？大概……五六歲？穿著件粉嘟嘟的小襖子，像個圓滾滾的元宵，追著一只黃蝴蝶，跑進了我家梨園……”他的嘴角無意識地勾起一絲微弱的弧度，眼神變得悠遠而溫柔，“結(jié)果被樹根絆了一跤，摔了個大馬趴，哇哇大哭。我正好在園子里看書，被你嚇了一跳……你哭得滿臉鼻涕眼淚，卻還死死攥著手里的糖糕……然后，你抽抽噎噎地把那半塊摔臟了的糖糕……掰了一塊遞給我……”
“那時你總愛跟在我身后，奶聲奶氣地喊‘硯舟哥哥，等等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懷念，“我以為……我們會一輩子這樣……一直在一起……”
顧長兮靜靜地聽著，將臉轉(zhuǎn)向床的內(nèi)側(cè)，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粗糙的枕面，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沒有告訴他，其實她也記得。記得那年她摔破了膝蓋，血流不止，是他背著她，在瓢潑大雨中跑了整整三里地，找到那個住在城郊的老郎中。他自己的鞋跑掉了，腳底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卻一聲沒吭，只是不停地安慰哭鬧的她：“長兮別怕，硯舟哥哥在……”
顧長兮的第十三次逃跑，結(jié)局最為慘烈。
她精心策劃了許久，趁著楚硯舟去鹽鐵工坊處理一批棘手生意的空檔，用偷藏的、磨尖的銅簪，花了整整一夜撬開了門鎖。這一次，她沒有選擇翻窗，而是直接打開了那扇沉重的鉛芯梨花木門。
然而，就在她以為自己終于要成功，踏出閣樓門檻的瞬間，腳下不知何時被誰潑灑了一層滑膩的桐油！
“啊——！”
一聲短促的驚叫，她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從陡峭的樓梯上狠狠滾落下去！劇痛從腳踝處瞬間炸開，迅速蔓延至全身！她清晰地聽到了骨頭錯位、甚至碎裂的可怕聲響！
她蜷縮在冰冷的地面，疼得渾身痙攣，冷汗瞬間浸透了衣衫。右腿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姿勢扭曲著，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幾乎暈厥。
楚硯舟接到消息，幾乎是飛馬趕回。他沖進閣樓，看到蜷縮在地、臉色慘白如紙、痛得不住發(fā)抖的顧長兮時，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蹲下身，大手毫不遲疑地抓住了她那只腫脹變形、觸目驚心的腳踝！
“不……不要……”顧長兮驚恐地掙扎，劇烈的疼痛讓她語無倫次。